叶梅每天入夜站在何劲家院外,定定地望着何劲房间黑洞洞的窗口,不发一语。她留神地倾听寄灵打探何劲的衣食住行,细细品味,却不敢轻易接近。何劲没有别人,自己与他因爱感应而生,同为强大的寄主,金童玉女,在各自完整无缺的花季相遇,这样完美的天生一对,怎么可能又怎么忍心错过。她占卜出的是无理的结局,或者是可以改变的结局,又或者干脆是个不可能错的错,更何况四百年,等了那么久,历尽了千辛万苦,难道只是为了和他作别?互道一声从此珍重?不是。她一方面咬牙坚定着,另一方面自信还浸泡在那一世的血案中寒冷,不忍又不得不面对她占卜出的结局:终于劳燕分飞。或许到了今世她已无力再等,也不需再等。叶梅心里一时冷,一时热,翻来覆去,没个分晓。见不到他时,一往直前,见到他时,又迟疑却步。叶夷站在她身后,给她披上一件衣服,说:“冥主来催小姐回去,倒没说什么事,只说是想念了。”叶梅说:“她知道我在何劲这里,没事也不找我,明天就走吧。何劲已入了东冥,又对我敬而远之,怎么肯随我到南冥去?”叶夷说:“平淡无事端,何劲也不知道小姐的好。”叶梅说:“他还是不谙世事,一团懵懂。如果能一拍即合,那恐怕是另一个人了。”叶夷说:“小姐还在躲那另一个人?”叶梅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正是冤家路窄。找人送信到卜里古玩店去,说我已被西冥劫持,望何劲搭救。”
远远望见南冥的召和塔,灯光璀璨,叶梅停下来长叹一声说:“许久没有占卜了,今夜少不得要为这个冤家卜上一卦。”叶夷说:“四百年未见,今夜又重逢。小姐慈悲,也不要过于冷落了故人。”叶梅说:“只得见机行事。”峰回路转,一架高高的山梁下,亭台楼阁,花木掩映,叶梅直入大殿,韩宝宝已等在殿中。相见已毕,韩宝宝说:“西冥主吴之柱久闻妹妹大名,派了他的二堂主楚存雄来此,带着一百两黄金,要请你去卜上一卦。”叶梅说:“全听冥主安排。”韩宝宝说:“你曾说西冥卦象异样不畅,恐有人多行不义,大凶之兆,担心南冥也受到牵连,我曾去信告知吴之柱,让他查办,他也曾回信称谢,就不见了下文,我一直对西冥严加防范,这些年倒也没什么事,吴之柱这时候派人来接你去卜卦,是什么用意?”叶梅说:“恐怕西冥有不可告人的事,来试探我们知道了多少,顺便接我去做个人质。”韩宝宝说:“你一向只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凡事都有个定数,宜顺其自然,不肯深算,虽然如此,你也是名声在外。”左右有人说:“西冥二堂主到了。”韩宝宝叫请进来。叶梅说:“好强的戾气场。”韩宝宝说:“消息也灵通。”楚存雄,二十七岁,高大挺拔的身影一闪而进,一身黑色战袍,背一柄丈把长的战刀淀拓,步履稳健,面目清朗,神情冷峻如铁。叶梅扭头看时,正与楚存雄四目相对,各自暗暗吃了一惊,叶梅低下头,闭上眼睛,心头一阵慌乱,想到他也没差到哪里去。
楚存雄见过韩宝宝,对叶梅一揖说:“梅小姐,久仰大名。”叶梅屈膝还了礼说:“不敢当。”楚存雄说:“我西冥主吴之柱最近心里不安,命我来接小姐去问个缘由,定个吉凶,求个解救之法。”叶梅说:“我先给堂主卜一卦如何?”楚存雄说:“我不信这个。”叶梅叫楚存雄在梅花胭脂盘上按下一个掌印,闭上眼睛,以手抚印说:“七岁抛家入幽冥,刀断因缘多少梦,妄念偏执恩义尽,独向天涯觅芳踪。”楚存雄郑重地看着叶梅说:“见小姐如苦海到了岸边,不需再觅什么芳踪。”叶梅说:“你戾气太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有回旋的余地。”楚存雄说:“刀就是我的命,立命才能安身。”叶梅说:“执迷不悟,我就不必去了。”楚存雄说:“务必请小姐移驾,车已经备好了。”叶梅转身就要拂袖而去,楚存雄横刀柄拦住叶梅,叶梅一抖衣袖,梅花如雪片刀锋射向楚存雄,楚存雄用刀和戾气场抵住,叶梅的寄灵早已按九宫布阵,将楚存雄围在当中。韩宝宝说:“楚堂主太小看我南冥了,你想劫持叶堂主,杀出去?”楚存雄说:“我一时情急失礼,西冥诚邀梅小姐,请韩冥主说个情。”韩宝宝说:“西冥迷失正道,叶堂主少不得去引导一番,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为西冥生灵与死魂计。”叶梅说:“遵命。”跟了楚存雄出去上了车,暗夜无边,一路向西冥进发。
回到安河市,踏上坚实的土地,何劲心里分外的踏实。银柳要到西冥去,章秋带着小钟同行,刘更不放心章秋,也要去。何劲要回香河里上班,银柳拿来叶梅的书信交给何劲说:“西冥劫持了南冥的六堂主叶梅,不知道什么情况,她让你搭救,你?”何劲说:“与我何干?”银柳说:“说得是,一个背叛的前妻。”何劲说:“前不知道几世的半段情,想赖我到什么时候?”银柳说:“谁管她。我们明早六点在前面街口的大树下集合,出发到西冥去,就此跟你告个别。”何劲眼望天际,嗯了一声。
第二天,不到六点,天蒙蒙亮,何劲已经背着行囊站在街口树下,刚刚站定,章秋带着小钟也来了,问:“何劲哥跟我们一起去西冥?”何劲说:“梅姑娘被西冥劫持,让咱们去救她。”刘更走过来正听到,说:“梅姑娘是南冥六堂主,要不要通知南冥?”银柳现身说:“是从南冥被劫走的,我已上报了罗冥主。”何劲说:“不论什么情况,也是相识一场,她求到咱们,总不好意思拒绝。”南瓜小钟说:“这才是不负美人恩。”何劲拍了一把小钟说:“是故人。”
何劲等坐上了向西到桐林市的火车,火车飞驰,车厢里光影跳跃斑驳。一站一站,人流上上下下,章秋说:“奇怪,有残灵依附的人如此之多。”小钟说:“我已见到了两个寄主,只是香气奇怪些,似乎不纯正。”银柳说:“已入西冥。”刘更说:“有一种不安定的气息。”正说着,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矮胖子一语不合,吵了起来,矮胖子掐着秃顶的脖子说:“我要代表正义消灭你。”秃顶憋红了脸,挣扎着说:“我就是正义,你想掐死正义吗?你这个无耻的寄灵。”一个蒙着一只眼的寄灵一巴掌打在秃顶的脸上,秃顶一脸贴在车窗上,嘴里血淋淋的吐出一颗牙,抹着血就要拼命,说:“我不活了。”向着一只眼的寄灵就顶过去,那个寄灵闪过一边,伸出了一只脚,秃顶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坐起来流泪说:“今世如此不如意,我要到来世去寻找生命的光芒。”一只眼的寄灵就拧开车门,阴险的笑着说:“来吧。”秃顶向着车门就冲过去,经过刘更,被站起来的刘更一把提住衣领。一只眼不满地走过来,银柳上前拉住一只眼的胳膊说:“兄台何必跟世人计较。”一只眼感到一阵酥麻,挣了一下没挣开,银柳放了手说:“给小弟一个薄面。”一只眼惊愕地看了一眼银柳说:“不敢。”低头回到座位上。章秋按一下秃顶的手腕,挤出一个残灵,抓住收在回魂袋中。秃顶泄了气,平静下来,谢过了刘更说:“恩公要到哪里去?”刘更说:“到桐林市。”秃顶说:“那里疯子云集,寄灵当道,恩公可要小心。”章秋问:“你怎么知道寄灵?”秃顶说:“我们这里很多人都知道,我有个朋友也是寄灵。”银柳说:“那你怎么还骂寄灵无耻?”秃顶说:“这是我那个寄灵朋友的口头禅,可不是所有寄灵都象他一样可敬。”
非止一日,何劲等到了桐林市。南瓜小钟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感慨物是人非。银柳说:“魂恋故居,失散的魂魄会回到原地飘荡。”小钟的故居,只剩下一棵老榆树,早已翻盖成高楼大厦,挂牌写道:西峡贸易有限公司,各路精英出来进去,名车如流。章秋带小钟趴在老榆树上等了一夜,也没有招到小钟的魂魄。小钟沮丧地说:“方圆百里之内都没有。”章秋说:“救梅姑娘要紧,回来再找。”
何劲等在桐林的一家小旅馆齐善里休息,打算过一夜,清早再动身去附近的西冥府所在地宛苍城,晚间叶梅的寄灵捎来叶梅的信,信上说叶梅目前尚无危险,可充当个内应,西冥主为敛财专权,打乱了冥道秩序,为祸一方,且又联合了北冥,要共同举事,要何劲等收集证据,联合东南中冥,早日推翻吴之柱。银柳说:“西冥七堂主白碧洗和十堂主赵廷纲现在东冥,带着一批被割了业力的怨灵和账簿,人证物证俱全,说西冥表面上查办左刀流,平职暗调,仍在擅割业力倒卖,还试着制造寄主,暗中收买同道,要重建冥道秩序。罗冥主说这是一面之辞,又派出了三路侦察,咱们也算是一路。”刘更说:“看来要长驻。”何劲说:“赶不上开学了,只是事情到了眼前也不好退缩。”银柳说:“已经替你们请假了。”
叶梅住在西冥主所在地宛苍城一处别墅,站在院里几杆修竹下,望着天上星光点点,听叶夷回报说:“东冥知道的比咱们预想的要多,知道小姐被西冥劫持,就照会南冥联合了中冥,各派得力侦察到了西冥和北冥。”叶梅说:“西冥联合北冥经营多年,其他三冥中恐怕也早已有了安插,要相机行事,提醒三冥也要注意防范内部。”左右有人报说:“西冥二堂主求见。”楚存雄进来说:“我西冥主吴之柱有请。”叶梅被楚存雄接到金碧辉煌的西冥府达士宫,吴之柱,五十岁,头发稀疏,在头顶上挽一个发髻,体态微胖,衣着华丽,笑容可掬,相见已毕,说:“当着明人,不说暗话。现世是不平等的钱权世界,勤奋聪明的人都在为出人头地而奋斗,享受各种不平等带来的优越生活,也只有这样,社会才能进步。只有懒惰愚蠢的人才相信有平白无故的平等,甚至污蔑这种平等在幽冥。我做的事就是要改变这种幼稚的观念,统一现世与幽冥的价值观。一切都是偶然,只有奋斗才是必然。”叶梅说:“我不知有平等,只知有因果。不知有贤愚,只知有无常。”
吴之柱说:“小姐若要帮我,钱权都不是问题。”叶梅说:“帮什么?”吴之柱说:“重定冥道,以我西冥马首是瞻。”叶梅说:“吴冥主太高抬了小女子。”吴之柱说:“我不怕告诉你,我与北冥主早已联合,东冥、南冥和中冥境内也有我的势力,一个钱,一个权,谁不知道是好玩意儿?来侦察我,就是逼我举事。”叶梅说:“吴冥主既已胜券在握,叫我来是?”吴之柱说:“请小姐就住在我这达士宫里,我好随时讨教,知已知彼才能百战不怠嘛。”一掌拍出,叶梅的众寄灵现身却冲不出周围十步。叶梅的梅花阵如海浪一样向吴之柱卷去,被楚存雄挡住,叶梅扭身就走,楚存雄奋起几刀劈出梅花阵,说:“小姐留步。”叶梅又急又怒,提长木剑一指,厉声说:“你敢拦我?”楚存雄稍一迟疑,叶梅已冲到门口,西冥六堂主王小年带人拦住,叶梅运功如盾,挟梅花阵压过去,被梅花碰到的人,一阵彻骨寒凉之后,随即被火焰缠身,扑打不灭,越烧越冷,直至僵硬。王小年敌不住,叶梅已到院中,西冥八堂主周上舟一枝麻醉箭射中叶梅,叶梅支撑不住,晕倒在地,周上舟走上前喂了叶梅一颗苏合豆。吴之柱出来,对楚存雄说:“你心里有她,看你的心能不能留住她。你以后也住在宫里,多陪陪她。”叫楚存雄把叶梅抱到后院歇息,拨两个侍女伺候起居。
叶梅醒来,浑身酸软,床前坐着楚存雄,满目柔情,握着叶梅的手。叶梅挣扎着坐起来说:“这是哪里?”楚存雄说:“在达士宫。”叶梅抓住他的胳膊恳求说:“你放了我?”楚存雄说:“我没有这个权利。”叶梅说:“吴之柱背离自然冥道,就是拐死。你想跟他玉石俱焚吗?”楚存雄说:“强割业力,再造因缘的是我,如果说吴冥主是审判官,那我就是刽子手。我从小性格暴戾,为世人所不容,连父母都嫌弃。是吴冥主给了我生命的舞台,如果不是我,吴冥主也不会兴起重定冥道的雄心,如果有错,那也是错在我。”叶梅说:“不是你,是左刀流。”楚存雄说:“他只是我的手下。”叶梅说:“你知不知道这是大恶业,大恶因,将来有大恶果?”楚存雄说:“我只要现在活得有光芒,顾不了那么多将来。况且善恶都是相对而言,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恶?是善也不一定。”叶梅说:“你的能力也可用于法理人情,是吴之柱将你引入歧途。你跟我到南冥去,我力挺你入司法堂。”楚存雄说:“你也知道我七岁入幽冥,这条路我已走了二十年了。”
叶梅说:“我呢?为了我呢?我要你放弃这一切,跟我到南冥去。”楚存雄忽然笑道:“你?你要是象我爱你一样爱我,我就随你去。”叶梅垂下眼睛默默不语。楚存雄说:“那就是说,你在利用我对你的爱?”叶梅说:“我利用你也是为了你。”楚存雄说:“还有这种说法?”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叶梅的额头说:“你累了吧?我不打扰你了。”起身就走,叶梅急得跟着他下了床,就要扑倒在地,楚存雄转身扶住说:“你吃了周堂主的苏合豆,只是乏力,没有别的妨碍。你还真是厉害,要我们三个堂主才拦得住。”叶梅哼了一声说:“拿解药来。”楚存雄笑笑说:“那谁还拦得住你。”叶梅说:“我跟你是前世有缘,今生未了。”楚存雄说:“我也这么想。”叶梅说:“推己及人,你做的事断了多少羁绊,留下多少怨恨,于心何忍?”楚存雄说:“同时会建立新的,未必不如旧的。”叶梅说:“可听闻:物不如新,人不如旧?”楚存雄说:“不论什么原因断了,就是缘尽。人都是喜新厌旧,有了更好的,自然要丢掉旧的,我也不指望跟你生生世世,你也可以去追求别样的幸福。”叶梅流下泪来,叹口气,颤声说:“我原来谁也拴不住了。”楚存雄笑说:“这么说,我们是三个人的未了缘?”叶梅抹着眼泪没说话,楚存雄抚着她的肩头,说:“他不如我爱你,你却爱他胜过爱我?”叶梅点点头,抬眼看看他,委屈地只顾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