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封笔,户部查户籍的结果还是没什么动静,许多人松了一口气,又不敢过分掉以轻心。因为这,户部大官员今年受到格外的关注,人缘一下子好了,出门总能遇到热情的同僚,几杯茶酒下肚就打听柳洺到底查出了什么。
然而别底层的官了,就是各分部郎中都不知道这召集所有人力查出来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统计学的能量是门外汉无法想象的,一串串数据外人看着平平无奇,专业的人却可能预测未来。
封笔前,柳洺给大皇子上完最后一节课,皇帝把她留下聊,也和朝中官员一样好奇,这么大的动作,连年底盘账都不能阻止,爱卿到底想做什么?
柳洺只:“事关我朝百年绵延,等结果出来陛下就知道了。”
皇帝又是震惊又是好奇,心里充满了期待。
但是不管是什么结果,一切都要过了这个年才可以揭晓,柳洺那边还没把最终数据整理完。
回过年,今年是柳洺和张蔚恒“成亲”后第一次过年,也是柳家母子离京后第一次独自过年。
腊月十几的时候,柳洺通过张蔚恒的人,将年礼送到了柳大哥新家,那边传来消息,柳夫人已经在给琳琅相看夫婿,顺利的话明年下半年就可以成亲。
柳洺又准备了许多女子出嫁用得上的陪嫁,张蔚恒也跟着添了妆,打算运河化冰后送去。
有张蔚恒在,柳洺就像多了一个帮手,许多事情通过他的渠道或者交给他办,稳妥又安全。
不仅在外头,家里也是,朝廷封笔晚,柳洺又是躲外头那些打探消息的官员又忙着整理下边统计上来的数据,还要应付大皇子,分|身乏术,腊月二十几才想起来家中什么年货都没准备,结果,刚心虚地同张蔚恒提起此事,却见他笑得怪怪的,原来什么都由他准备好了。
“柳大人,你每日出门回家不抬头看看吗?家里挂满疗笼都看不到?”
柳洺轻咳一声不好意思:“我,咳咳,我最近太忙心里有事,就没仔细看周围。”
张蔚恒一听她忙心就软了,只是嘴硬:“你是忘了这个家。”
柳洺连忙抱着人手臂道歉哄人。
张蔚恒最受不了柳洺软话,从来都是不卑不亢男子模样的柳洺,私底下起甜言蜜语撒起娇来让人什么脾气都没了,被她卖了都心甘情愿乐颠颠给她数钱。
“还有什么活没做的?我来做!对了春联写了吗?我来写!——我们一起写!”
张蔚恒翘起嘴角:“这个活就留着给你呢!”
于是春节假期第一,两人一起在屋里写福字和春联,等字干了,又亲自动手贴到门上,柳洺在下面看字歪不歪,张蔚恒站在梯子上听她指挥。
贴完春联,两人都觉得又冷又累,再不想犯傻遵循所谓的习俗了,每日窝在屋里琢磨吃什么玩什么,什么不累人就干什么,把享受放在邻一。
大年初一,皇帝赏赐,柳洺得了头一等,与她一样的都是尚书之类的肱骨大臣。皇帝的意思极其明显,初一过后,柳府的门槛差点被踏破。
初三,柳大人又病了,据是迎来送往着凉了,身子弱,一着凉就成了大事。
谁也不会在大过年的时候装病自找晦气,大家都信了这个消息,见柳府果然大门紧闭,再有想巴结的,放下东西关心几句便也走了。
外头洋洋洒洒地下着细细的雪,柳洺和张蔚恒一人一边守着锅子吃得鼻尖冒汗。张蔚恒微微皱着眉不太高胸看着她。
柳洺涮了一块羊肉,沾好调料喂到他嘴边:“特别好吃,尝一口?”
这是头一次她主动喂他吃东西,张蔚恒眉头依旧皱着,很想躲开好好教训教训她,可是心里舍不得,僵持了两秒,闭眼气势汹汹地张嘴吞了进去。
柳洺笑眯了眼,期待地问:“好吃吗?”
张蔚恒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眼睛跟着她正在涮的第二块肉。
柳洺了然,又喂了一块过去,一直喂了三筷子这才:“好了啊,我忙活半一块肉还没吃呢!再大的气也该消了吧?”
张蔚恒眉头不皱了,嘴角微微勾着一脸心满意足,只是嘴巴还很硬:“这是三筷子肉的事吗?一码归一码,你别想插科打诨!”
柳洺见他如此坚持,只好放下筷子正面回应:“你没听过越是病秧子越是不容易死吗?”
“柳洺!”张蔚恒生气。
“好好好,不这个字。”柳洺见他这样在意心头酸软,“你知道皇上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张蔚恒想,你是六元魁首,几百年难一遇,还想你做官清廉本事大,帮皇帝办了那么多大事,但是他看着柳洺的脸色,直觉这些不是真正的理由。
“皇上是个明君,但是信任是个很复杂的人类心理,它带着理性也受情感影响,我上任后办了一件又一件大事一次次立功是事实,但是满朝这么多官员不是只有我一人立功,皇上却最信任我,所以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168168j
的确是如此,张蔚恒点头认可。
“真正的原因是我做的是孤臣。”
“孤臣?”张蔚恒喃喃,他懂,却也有疑惑。
“自古以来的孤臣都是一心忠于皇帝,不惧得罪任何人任何派系,一腔孤勇粉身碎骨浑不怕,这样的人朝政清明时还好,如果朝廷问题多,那么只要他坚持揭露就会得罪人,有可能得罪百官最后千夫所指,纵然他做得再对,皇帝再支持,只要压不下对方势力,皇帝最多失去部分权力,臣子却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张蔚恒心中一紧,握住她的手。
柳洺冲他笑了笑,反握住安慰:“做孤臣要有心理准备,但是也不是做孤臣就真的孤傲清高不理人情世故。我有四个最好的朋友,有一书院的师兄师弟,这是第一层保障;皇上是个明君,我凡事当朝禀奏前必与皇上先沟通,尊重他的同时也给自己找稳固的靠山,这是第二层保障;我身体虚弱,太医断言是短寿之相,皇上会心存怜惜,嫉妒者会心理平衡,这是第三层保障。”
她指了指外头:“就比如今,皇上一份赏赐让我家门庭若市,这被皇上看到心中会怎么想?这次没意见长此以往呢?不仅皇上,还有许多心胸狭隘者,一人给我一个绊子我纵然不怕也会嫌麻烦。而今,我以生病为由闭门不见,皇上会担忧我,嫉妒的人会觉得我没福气不值得和一个病秧子斤斤计较,被拒绝的人不会恼羞成怒不定还会放弃巴结我这样一个性命未卜的人……当官的总得有个弱点,太厉害的人最招眼。晦不晦气只是一个意头,但是这些才是保护我的实实在在好处。”
张蔚恒松了神色,但是心里并不轻松:“我听不得你自己身子不好,你好着呢,会长命百岁。”
柳洺笑:“张老板,你做生意这么灵活怎么就看不出这是个策略呢?我好不好你不是最知道?而且淹死会游泳的,我这种人反而最惜命最不可能出问题呢。”
张蔚恒难得犟死理:“那也不能,你答应我,不许——至少不许在家里这么自己!我听不得!”
柳洺收了笑,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思,感动又心酸,郑重点头:“好,我不。”
张蔚恒露出了笑,松开她给她捞丸子。
柳洺隔着袅袅的蒸汽望着对面的人,眼神柔软下来。
过了一个不被人打扰温暖的年,柳洺健健康康去上朝,对上好几双失望的眼睛,柳洺当作没看到,接受着皇帝的关心和问询。难得又惊讶的是,回到户部,下边不少人竟然十分开心她“康复”回来,对上一双双真心实意的眼睛,她头一回在朝廷里感受到了一点暖意。
“年前没整理完的户籍和耕地数据,咱们争取十内做完。”
刷——所有欣喜关心的眼神都变成了讨厌。十,又要多少个不眠不休才可以完成?
没办法,柳洺等不了了,每晚一,就不知有多少个青春年少的女孩绝了人生的希望从此一片死寂。
元宵灯会,柳洺在家连夜赶着写奏折,张蔚恒提着灯笼想找她,看到她放在案头的文字,默默退了出去。
他一直知道,一个敢女扮男装科举当官的女子不会只臣服于当前的教条,他一直都期待,柳洺能创造出一个怎样的新世界。
元宵节后第三,柳洺递上了长达三个多月的户籍调查结果,她在奏折里列出了一个个数据,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知何意,但是顺着她的分析一路听下去,又见到了最后画出的一个个奇怪又明聊图,举朝皆惊。
这个朝代的官员可以都是文科生,个别逻辑强的只能是赋如此,基本没有人经过理科培训。他们对柳洺列出的数据并不敏感,所以柳洺画出了前所未见却让所有人一目了然的趋势图。
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查了本朝二十年的人口数据,二十年,竟然能被户部真的整理出来,这个时间跨度就足够让人震惊了,更让人震惊的是,这二十年人口数据的变化。
本朝的人口在缓慢下跌,不明显,但是柳洺预判,十年后,我朝劳动力将不足以满足耕地需求。
有人想她危言耸听,可是柳洺给出了大量的分析数据。
所谓仓廪足则知礼仪,随着本朝经济越来越强盛,所谓的礼仪教条越来越严苛,并且从士大夫开始往普通殷实家庭转移,于是,之前出现一个乡多个女子守节这样的“典型”也不足为奇了。建朝初期,谁敢寡妇不许再嫁?战争过后百废待兴,朝廷巴不得女人多嫁人多生孩子,开朝某位将军的女儿就曾嫁了三次,因为前两位夫君全都战死了。
柳洺没有女子再嫁守节之事,只是按照实际情况分析。户籍登记面面俱到,上头明确有男女性别已婚未婚,女子已婚丧夫的就相当于失去生育能力,女子三十以上在古代也相当于失去生育能力,还要排除士大夫阶层的女子富贵人家的三妻四妾,那么农民出身有生育能力的女子与农家男子的比例失衡到1比2点几。这意味着什么?一个女人嫁两个男人以上才可以让每个男人有后代。而一旦遇到未婚丧夫,一个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就再也不会繁衍后代,因为她要守节。
可是全国耕地有多少?每个农民的生产力是多少?柳洺按照这几年的人口变化算下来,十年后,全国会有五分之一的土地荒废,二十年后将会有二分之一……这是个急剧恶化的过程。
当然,柳洺自己统计数据自己知道,她忽略了一些变量,加强了某些因素,这个结果其实并不准确,甚至可以夸张。然而皇帝在内的人看不出来,她的模型特别完善又特别复杂。
柳洺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男人用自己然的力量争取社会地位,夺得主动权后把女人关进了后院并束缚以教条,那么女人为了走出来,当然可以利用自己先的生育优势,甚至强化这个优势。
柳洺就是把这个情况明明白白摆在所有人面前,不提女子应不应该守节,而是在守节这个“理所应当”的基础上,让他们看清楚,当你为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一辈子不嫁人孤苦一生欢欣鼓掌,其实是在为自己日后的丧礼唱挽歌。
一半的耕地没人种植,这个以农为本的朝廷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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