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涯阁是楚门弟子经营的,里头的医者都是在楚门拜的师,后来学成了便在荆州各地行医救人。也正因为这样,各地云涯阁都是医者最出色的医馆,而寻衅滋事的人也少之又少,武陵郡也不例外。
陆铎一行人到的时候便觉这里比别处清幽,在一青山脚下,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读书人家的小庄子。替沈莙看诊的原是个年轻的小哥,可是当他看到沈莙的相貌时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然后视线往她腕间和颈间扫,在确定了自己心中所想后二话不说就要拔腿往外走。
陆铎心生警惕,当着这帮走漕运的江湖人的面并不吭声,等人出去了便也找了个借口追出去,将那年轻小哥在一回廊拐口处截住了,两只手制住他颈间命门,将人逼得冷汗连连,压低声音道:
〝你这样急匆匆的是要往哪里去?认得里面那是哪个?〞
楚门学医的与其他书生无异,且这小哥分外明白陆铎拿捏的地方不偏不倚,可以一下就将他的求救尖叫扼在喉咙里,于是也有些害怕,
〝我才出师门,看诊不甚妥当,因此替里头姑娘去寻个医术更加高明的老先生来。〞
陆铎知道这是个不经吓的,但他并不松手,反倒冷声追问道:
〝哦?有这等好事?你这云涯阁里有几个老先生?里头的人与你素昧平生,怎的就叫你这么急不可待地想'妥当'处理?〞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那小哥想起上头的吩咐,急忙提高了声音道:
〝我并不知那姑娘是谁,可是楚君给整个武陵郡各处云涯阁都传了画像,说是若收到一个画中模样的女病人,十七八岁,腕间拢一冰花芙蓉玉镯子,颈间垂一古怪坠子,便要格外小心招待,医者用药都要最好,也要及时将消息报上去。我说的是大实话,大实话!公子快松开手吧,这个位置可不是开玩笑的!〞
陆铎倒不担心他撒谎,只是这番话还是叫他有些吃惊,
〝楚君?是楚鄢?〞
那小哥忙不迭答是,陆铎这才渐渐松了手劲,只觉自己几次三番对楚鄢一个小儿心生佩服实在有意思。楚鄢是不是算好的陆铎实在不知,但单从他吩咐了底下人这一点来说没准他每一个可能之下都做了准备,这就足够叫人惊叹了。
陆铎放走了那小哥,自己则站在原地发愣,想起与沈莙这一路,又想起沈莙与楚鄢在镜花台时,一时有些啼笑皆非,姬浔,姬桓都在找沈莙,而他好不容易将人带走了却又要亲自送到楚鄢跟前。
走漕运的在此地要往下走必然要经过楚鄢所在的县城,陆铎之所以对那青娘提起他和沈莙的下一步去处,为的就是与他们同行,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还未开口,对方便已经主动提出来了。
因着他和沈莙两个人在武陵郡行走太过醒目,有了这些走漕运的做隐蔽自然妥帖得多。
那小哥不过一会儿便领来了一个年长的医者,陆铎并不拦着,跟着他一起进了屋。那医者听得他们即将启程上路,一面紧皱眉头,一面谨慎诊断。
沈莙神思清明时他们已经在马车上晃荡了,她睁眼之后第一个看到的人不是陆铎而是青娘,不由得有些疑惑,还以为是自己睡糊涂了。彼时青娘正在替她擦拭额间汗珠,见人醒了倒是由衷的欢喜,急忙放下帕子,
〝你可算醒了,身上有没有力气?饿不饿?〞
沈莙见自己靠在一个姑娘肩头,越发觉得疑惑,便冲着青娘道:
〝你是哪个?〞
青娘自从把沈莙当成陆铎的亲妹子以来一直悉心照料,再无敌意,她醒了,心中自然高兴,
〝你别害怕,我和陆公子是在姑娘病时认识的,所以姑娘不认得我。如今姑娘大好了,你兄长要带你去桑植投靠亲戚,因而便和我们这帮走江湖的一道了。你二哥不好和咱们两个娘儿们坐一处,所以和我两个兄弟一起在前头的马车里。〞
马车里没有陆铎的身影,沈莙原还有些顾虑,可等她听到这姑娘说兄长才敢相信这必然是陆铎对他们编出来的话。陆公子,兄长?沈莙见这姑娘说话的神态,心里有些了然,这只怕是陆铎招惹的一朵桃花。倒是'桑植'这个地名突然出现叫她心中疑惑,桑植县是武陵郡偏东的一处交通枢纽,水路和陆路交替,因此即便在武陵郡中也算繁华,也是武陵郡政治中心,武陵王府和郡守府都在此处扎堆。
楚鄢?陆铎何意?若是要带自己去扬州那自然要千方百计避开桑植才是。
青娘不知沈莙心里琢磨了这么多的事,她见沈莙醒了,赶忙叫车夫找一处能用些膳食的小馆子停下,
〝姑娘饿了吧?咱们在此次吃了饭再走吧,最迟明日天亮就可到桑植了。〞
说罢便伸手来扶她,临下车前一刻却像是突然想起一般,转头对沈莙道:
〝姑娘叫什么名儿?〞
沈莙没想到她突然开口,沉默了小半刻才扯出个笑容柔声道:
〝忍冬。〞
青娘细细叫两声,一面扶她一面笑道:
〝这倒是个别致的名字。〞
她们二人撩开帘子出去时陆铎已经在底下等着了,先将沈莙抱了下来才去搀扶青娘。若照往常,这么点子高的马车青娘哪用得着人扶,可陆铎一伸手她便敛着裙摆受他搀扶,面上不显,心里早就笑开了。
他们用餐时是个大桌子,沈莙没法和陆铎好好说话,因此便显得很是沉默乖巧,陆铎夹什么她便吃什么,偶尔还有兴致说上一句'多谢兄长'。
陆铎见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与之前听到姬浔消息时的样子截然不同,心里不仅没有安定下来,反倒更加担心了。
青娘待沈莙很是热情,怕她一个小姑娘和一群粗汉一起用餐会被吓着,便将她夹在自己和陆铎中间,也不许其他人多看多说。
沈莙倒没什么,桌上那些男子偷摸着看上一眼,竟发现沈莙比他们这些年来看过的所有小娘子都要有姿色得多。尤其是戗头,他得了个便宜,看过去时沈莙恰好抬头,得她一双烟雨眸轻飘飘地扫过一眼,登时心神荡漾,差点连筷子都握不住,心有戚戚地低下头,暗自将那一眼回味了一整日。
这样一来,直到夜间,陆铎突然在休息的时候撩开她们马车的帘子冲着青娘道:
〝小妹即将要寄住在亲戚那里,我有些话要对她吩咐,免得她娇惯,不守人家家中的规矩。〞
青娘听了这话,哪里能反应不过来。她素来不屑那些加在女人身上的规矩,况且沈莙一路上沉默少言,文静得很,半点不像娇纵的小姐,就这样还要被嘱咐些规矩实在叫她忍不住不平。只是这是人家家事,沈莙乖乖巧巧地坐着,也没说反对,况且她还喜欢着陆铎,这样一来不满也就淡化了,
〝我下去喝杯水来。〞
说罢起身下了马车,给他们兄妹二人留了空间。沈莙等了一日也就为了这一刻,因此待陆铎一上车便压低声音道:
〝怎的要往桑植去?〞
陆铎心里把这事撇在后头,沈莙自醒来便像没有听到过关于姬浔和北堂瑛的消息一般,偏面上看不出有任何不妥。她越是这样,陆铎越觉得这事儿还郁结在她心中。
〝姬浔和……〞
〝你若要叫我好好的,何苦将这事儿翻来覆去地说。是真是假咱们在这里可不知道,为什么要自扰?〞
陆铎刚开口便被沈莙将后来的话都压了回去,一时有些无奈。可是瞅见沈莙淡然如水不进油盐不进的模样又实在没有法子,沉默半晌,两人兀自僵持着,最后还是陆铎先认输了,
〝我打算将你送到楚鄢那里去。〞
这个回答沈莙早已聊到,因此也不见她惊讶。她不追问为什么,反倒开口问道:
〝那你呢?〞
陆铎冲着她笑,倒是叫他凌厉的五官生出些许温柔来,
〝我领了姬桓的差事,自然要往扬州去替他办事。楚鄢心中很是看重你,你在他身边定能安然无恙。别去想些细枝末节的事,这天下你操心不来的事数不胜数,将身子将养好才是最要紧的。若是将来……〞
陆铎大约本是想说一句什么的,可他终究是没开口。
他们没能再多说几句,青娘便站在马车外头催道:
〝陆公子,咱们该动身了。〞
陆铎愣了一下,站起身来,末了又似乎有什么牵挂,转头看了沈莙一眼才撩开帘子出了马车。他对青娘微微一笑,颇是诚恳道:
〝多谢姑娘一路上照顾小妹。〞
青娘可听不进去他说的话,只因这是两日来陆铎第一次对她笑,于是便连几日来的佯装矜持都抛到了脑后,脸上笑容晕开,极为灿烂。
他们在夜间上了船,一路平稳,沈莙睡了几个时辰才被青娘摇醒。天还未亮,只听外头船夫嚷道:
〝已到桑植了。〞
沈莙在船上就着冷水洗了把脸,想往外
走,倒是青娘把她叫住了,拿起自己的一件青灰色披风罩在她身上,
〝忍冬姑娘,河边风大,且当心着凉。〞
沈莙与青娘萍水相逢,相处没有多久,如今分开了,兴许这一生也没有机会再见。或许是此时容易伤感,又或许是那句'忍冬'叫她心如刀割,沈莙在下船时拉住了青娘的袖子,对她笑得眉眼弯弯,声音轻柔,
〝多谢姐姐这一路对我多加照顾,如今我这一去只怕是难再见面了。我兄长他……我兄长他虽然没什么坏心肠,但是有些寡情,从小到大承担的多,受到的伤害也多,因怕人将他再害了去所以惯会趋利避害。他工于心计但却爱憎分明,并非真正狠心绝情之人,所以常常自扰。有过一段情伤,人有些脆弱又非常执拗,在感情上若是伤人八百必然自损一千。喜欢他是件很困难的事,在他释怀之前不能伤害他半分,同时还要保护自己不受他伤害。姐姐不要轻易喜欢上他,要是真喜欢上了便也请你不要轻易放弃。〞
距离上一次沈莙这般笑颜对人已经太久了,如今对着青娘,那久未绽放光彩的双眸终于重现人前,以至于看的人一时呆愣住了。等她将沈莙的话细细回味过来人却已被陆铎扶着走下了船。青娘摇了摇自己被风吹得有些发晕的头,赶忙拔腿追了上去。
从水路转陆路进城,沈莙和青娘自然是一处坐马车。后者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才一咬牙道:
〝陆姑娘,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沈莙被她直白的话弄得有些无可奈何,只好笑道:
〝怎么这样说?〞
青娘觉得自己同沈莙相处竟也变得斯文了不少,想起她方才那番话,听着实在不像是个还没嫁人的姑娘家家说得出来的,因此便就着她不病自忧的模样想象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我也就是听你方才说话像是有了心上人一般。〞
青娘说心上人,沈莙便想起姬浔与她说情话时那带点傲慢又明显温柔的模样,脸色都不复之前明朗了。
〝有倒是有那么一个,只不过如今……〞
青娘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爽利的人也变得有些八卦,
〝怎的?他负心?还是他家里不乐意?〞
沈莙笑了笑,说是凄凄却有些自嘲的感觉,
〝他家里人对我不满意,便叫他另娶别家门第相当的小姐。〞
青娘行走江湖,最恨这些个踩低捧高的大户人家,尤其是这种棒打鸳鸯的,一半因着陆铎,一半因着沈莙乖巧文静,总之她看沈莙怎么看怎么顺眼,心道那家人真是瞎了眼,这样水灵得体的姑娘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