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古郡丘北地界儿有一条市街唤作陶朱街,一年四季热闹异常,不仅酒肆客栈茶楼林立,当地商会以及各族商人都在此处中转经营。而就在陶朱街最中心处有一乐坊名为花沁园,明面儿上是富贵子弟的寻欢作乐之所,实则为当地商会少东家会见各地商人,敲定贸易往来的交易之处。
花沁园里莺莺燕燕,舞姬乐女个个人比花娇,各处姹紫嫣红美不胜收。这里常年丝竹不绝于耳,来此享乐的有之,来此避世的有之,来此一搏前程的更是不少。越是纸醉金迷的处所越是鱼龙混杂,清醒的装糊涂,糊涂透了的反倒看着再风光不过。
花沁园后门附近比起园子里其它地方要相对安静些,长廊尽头两个妙龄女子作歌姬打扮,一粉一碧两件纱裙,裙摆拖曳在石板路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你昨日进东家雅间伺候,可见到了红珠说的那人?”
着粉衣的女子压低了声音,一脸期盼地望着那碧裙少女。
后者听她问起,先是掩了她的嘴,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圈,确认没有旁人之后才将她拉到角落,着急道:
“红珠恰是因为多嘴才被东家送走了,那雅间里的人非富即贵,东家尚且小心应承,哪里是我们敢随意议论的!难道你想和红珠一样被送到构栏里去吗?”
粉衣女子想起红珠被送走时的痛哭流涕,撇了撇嘴,只啐道:
“怕什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私下里说说,才不会像红珠那蠢物一般四处传扬。她是风光久了,仗着东家宠爱,一年到头都在雅间伺候,头仰得比谁都高,活该落的如此下场。”
碧裙少女叹了口气,知她不会轻易放弃追问,只得老实道:
“我昨日进去时那人坐在竹帘后头,他不让人近身伺候,茶水什么的都是身边跟着的侍从递到手上,因此我也没看清他的容貌,只是听声音却让人心里发慌,紧张的很,亏得没犯错。”
粉衣女子有些失望,笑意也淡了些,
“我道你看清了呢,那红珠不过撇了一眼,一整天都痴痴傻傻的,反应过来之后逢人便说那人如何如何俊美,如何如何叫人挪不开眼睛。依我说,这世上哪有像她形容的那么好看的人,准是她胡说。碧芸,你不是见到那人的随侍了么?他怎么样?”
被唤碧芸的那个脸蛋红扑扑的,在粉衣女子几次催促下才赧然开口道:
“我不知道那主子生就什么样的惊鸿之貌,只那随侍却是英俊非常,一凑近身子就叫人的心砰砰直跳。”
粉衣女子唏嘘一阵,拉着碧芸笑道:
“既然随侍相貌都不凡,想必那主子自然是美无度。可惜了,总之我俩就没那福分见上一眼。”
她们二人嬉笑几句,见有人往这里过来,连忙噤声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而就在她们讨论的那处雅间里,容弼站在窗前往外看了看。他们身处四楼,往外一望,能将整个园子收入眼帘。
竹帘后头坐着的人手上捏着一封书信,字迹清秀而又不失风骨。
“督主,这楚鄢虽然答应了同我们交易,可是此事还是太过重大,是不是再等等看,万一风头不对也好早做准备。”
竹帘后头一只修长苍白的手将书信伸到桌上点燃的烛灯前,待火舌将信纸卷尽,那人一挥袖子,烛灯熄灭,连着信纸灰黑色的灰烬在空中飘远。
姬浔一身月牙色直裾深衣斜卧在矮桌前,简单素雅,并无华贵装饰。他取来一块干净的帕子,将方才摸过信纸的手擦拭干净,勾唇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
“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和楚鄢交易吗?”
容弼从窗前撤回身子,沉思一会儿才道:
“因我们在南方行动需要屏障,且楚门是南方三大族中唯一表示中立,不和云南郡一气儿对抗北方的。”
姬浔轻飘飘看他一眼,左手放在桌上,指关节不住扣击桌面,
“对了一小部分。若是只看中楚门的中立,我就应该将目光放在楚玶那老头身上。选择楚鄢的原因可以很复杂,但同时也可以很简单。他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是非利弊看得明明白白却又深藏心中。楚玶不蠢,可是比起他来却还差些火候。往后楚鄢人生历练一多,谁也制不住他。既然要选择盟友,总该找一个足够从旁帮衬的聪明人。”
楚门中立多年,如今的局势却无法再让他们置身事外。武陵郡只是是一个开始,姬桓和裴家开始逼着楚门表态的开始。姬桓纵容匪患在荆州边界肆虐,甚至适时地添一把火,那是造成了武陵郡祸乱的源头。只是事情的发展有些意外,夷族的搅局让姬桓不得不动手肃清自己特意安排的麻烦。毕竟他点火是为了威慑楚门,不是想那把火烧到自己。楚玶做楚门家主时日不浅,自然看得到局势的变化。南方或北方,楚门只能选择偏向其中一方施力,因此他也有意向姬桓示好,接受了裴家楚门合作清理门户的建议。姬浔说楚玶不蠢,因为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正处在危险边缘。而说他不如楚鄢,却是因为他面对危险选择了最坏的那条路。
楚门的荆州位于南方腹地,只要姬桓有造反的心思,他就不可能不先将荆州收入囊中。裴家的交州在最南边,因此不会对姬桓北上有多大妨碍,这也是他对裴家放松的最大原因。裴家能和云南郡联姻,一部分原因是他们臣服于南诏王府,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姬桓并不担心裴家会影响他的争霸计划。楚门不同,荆州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他不可能和姬桓相安无事。姬桓对楚门动手是势在必行的,不过时机未到而已。
楚鄢看清了局势,分析对了利弊,即便姬浔胜了,楚门不过处于中央管辖之下而已,而一旦偏帮姬桓,那就是在替自己挖坟,这才是威胁楚门生死存亡的隐患。两害相权则其轻,因此楚鄢才会答应和姬浔达成利益交易。武陵郡是否能平息祸乱关乎着他是否能在族内得到支持,而姬浔也乐得见一个更加明智的人成为楚门家主。楚鄢强就强在他能够让人信任,他的城府心计决定了他不会变卦违背承诺,因为足够聪明,所以不会轻易随风向改变阵营。
容弼看到了明面儿上的东西,更深层次的没能弄明白,姬浔也不挑明,打算让他自己渐渐领会。
“京城的诏旨怎么样了?”
容弼松了眉头,至少还有一件事比较顺利。
“阿盛来信,小云子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皇帝这几年一直盼着咱们能主动出手和南方相抗,如今打破相安无事的局面他自然求之不得。南方巡查的旨意已经拟好,只要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颁告天下。等圣旨一下,阿盛和方擎便会带人沿江南下。”
容弼说完京城的动向,突然笑开了,笃定道:
“他们南下这一路必然风波不断,且随那姬桓折腾吧,总归咱们早已经到了这里了。”
姬浔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表情有些倦
怠,
“也瞒不了多少时日,他们想在路上要我的命,几次见不到我本人自然会生疑,姬桓也不是傻子,用不了多久就会猜测我是否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等楚门的商队一到兴古,就同他们一起进入云南郡吧。”
容弼起先还未觉得,直到听到‘云南郡’三个字从姬浔口中说出来这才恍如隔世般想起,他们从那里离开竟已有十多年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分神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他就是忍不住心生悲戚,若不是沈莙被拐加快了一切的进程,他们又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那个地方?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许是这样的想法太沉重,容弼略定了定神,开口向姬浔禀道:
“昨日才得的消息,沈家二公子已经定亲了。”
姬浔原本摩挲着腰间玉牌的手一顿,竟有些啼笑皆非。
“沈家也实在有意思,一个小姐在府里无声无息的丢了,他们自己满不在乎倒罢,沈菱却是急得焦头烂额,整日里没个打停。在这个时候给他定亲,明摆着是要叫他梗着脖子反对。”
容弼想起这桩事来也觉得有些荒唐,难以想象沈莙和沈菱过去十几年都生活在那样的地方居然也没长歪。
“因是楚玶那老家伙做主,将楚穗许配给沈菱,沈府哪有不愿意的,生怕这桩婚事最后不成,急忙把婚期定下了。楚玶在文人心中大抵和圣人差不多,所以沈菱倒也没太生硬,该有的礼数还是足了的。只是不少人觉得奇怪,之前一直盛传这楚穗是准备将来配给楚鄢做妻子的,如今怎么突然许给了旁人。”
姬浔低头看了一眼矮桌上漆画的蝴蝶双结,想起沈莙做的那一枚花扣,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些。
“楚玶想要将楚穗许配给楚鄢那也要楚鄢愿意,你以为他真如外表看起来那般随和?越是藏得深的人心里越有自己的计较,他眼界儿高着呢,岂能在终身大事上任由长辈摆布?楚玶能在京城一众适龄新秀中挑中沈菱也算是有些眼光,比起那些靠祖上荫蔽过日子的草包,沈菱也算是强上许多倍。”
姬浔说罢,突然眉头一皱,偏头问道:
“薛六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容弼没料到姬浔还记挂着这件事,愣了片刻才道:
“昌河公主很满意温阳侯之女,这桩婚事月前就已经敲定了。”
他看了一眼稍稍露出惬意神情的姬浔,心中不禁有些感慨。薛六喜欢沈莙,这件事虽然过去了那许久,沈莙也早就和他撇清了关系,可是没想到就这样他这主子心里还一直耿耿于怀,不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便不愿罢休。容弼看着姬浔浸在金色阳光中的朦胧脸庞,犹豫一会儿才道:
“督主不必太担心沈姑娘,她聪明伶俐,自然知道怎么护好自己,况且姬桓将她掳来南方绝不是为了害她性命。”
姬浔冷哼一声,盯着桌上的灯盏看了一会儿,突然一脸厌烦地将它拂在地上,铜柄落地的清脆声响叫容弼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触到了姬浔的逆鳞,刚想要跪下请罪,却见竹帘后头的人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走进了里间。
夏末的余热让人昏沉,容弼此时却无比清醒。他默默地退出了雅间,却在门口停留了足有一刻钟。这么多年了,姬浔的喜怒无常乃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可是只有这一次,容弼没有感觉到怒火的威压,反倒觉得他终于向一个正常人靠拢了。
而与此同时,被容弼夸赞‘聪明伶俐’的某人却正在南诏王府的一隅顶着日头将自己洗好的衣物一件一件晾在竹竿上。
沈莙扭了扭发酸的肩膀,苦中作乐道:
“有活儿干总比整日对墙发呆好不是。”
一小阵风将湿湿的衣物吹拂起来,她用凉凉的手背冰了冰自己的脸颊,决定回房睡一觉。
也不知是姬桓真的秉持着沈莙很易影响别人这一观点,还是因为不想让她接触到什么有可能是细作的下人,总之沈莙虽是到了涣衣所这么个地方,但是却还是一个人用一间屋子。
她原以为自己要这样再熬上许久,可是姬桓这个人却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处置她不足两日便将人又挪了个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