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菱越发觉得沈莙现在神神叨叨的,他想起几年前看到楚穗时的情景以及今天在大和殿楚玶身边她垂手而立的模样,挑眉道:
“知书达礼,端庄合宜,也不失天真活泼,总归比你要让人省心多了。”
沈菱原是意指沈莙不听话,没想到对方的脸一歪,心道哇靠,楚穗这小丫头片子在沈菱面前倒真能端,明明她看到的和自己二哥形容的完全不同好嘛。
她努努嘴,觉得这事儿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沈菱听沈莙打了这么久哑谜,早就不耐烦了,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对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封书信来,塞进他手里时笑得十分隐晦,
“这是那楚小姐托我带给二哥的。”
沈菱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信,有些疑惑,也有些松愣。沈莙一看他没有大义凛然地教育自己怎可帮未婚男女传递信件,没准儿这两人还真有点儿戏。她一脸的好奇,盯着沈菱手中的书信撺掇道:
“二哥,你不拆开看看吗?”
沈菱感觉到沈莙满满的急不可耐,一挑眉,将那封信原原本本地揣进了袖子里,对着她仰头道:
“到家了,下车吧。”
沈莙满脸的失望,眼睁睁地看着沈菱下了马车。她在马车上略想了想,这楚穗和自己二哥难道真有些什么,这可有些棘手,照忍冬的话说,楚穗乃是楚门打算配给楚鄢的,即便这事儿有几分真实还不知道,楚鄢也未必有这个意思,但是到底楚穗身份太特殊了,这事儿到最后能不能成还难说。
沈莙心里有些别扭,她并不讨厌楚穗,相反还觉得她有些可爱。沈菱这个木头,对女子向来恪守礼仪,敬而远之,如今肯收下楚穗的书信,至少说明他对这个姑娘还是有些特殊的。自己的哥哥难得开窍,这让沈莙很高兴,可是同时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她的二哥马上总是要娶妻的,到时候他就不能只疼自己一个了。直到这时候沈莙才明白当沈菱知道她和姬浔在一起的时候究竟是怎样又酸又涩的心情。
沈菱在外头左等又等都不见沈莙下来,一时无可奈何地撩开了帘子,用眼神催促她动身。
这么多年以来沈莙还从未见过沈府热闹到这个程度,鞭炮响个不停,来往宾客络绎不绝。沈父站在门口不停揖手,人逢喜事精神爽,此时他看起来红光满面的得意极了。
沈菱护着沈莙,两人从小侧门进了府。沈莙一路上都闷闷的,方才被这喜庆的场景一刺激,心里就更加焦虑了。
府上外男太多,沈菱便直接将沈莙送到了听雨阁。他看了一眼一直陷在自己世界的沈莙,叹气道:
“好好的怎么又犯了魔愣了?”
沈莙对着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心道反正你就要只疼自己媳妇儿了,快别来招我!
沈菱被她这态度弄得眉头一蹙,眼睛一瞪,开口斥道:
“憋着做什么,说话!”
沈莙委屈极了,扭捏半天才可怜兮兮地问道:
“二哥,要是你有了嫂嫂之后就不疼我了怎么办?”
好嘛,她这一下就把沈菱给气笑了,对方象征性地敲她两下,没好气道:
“整日里胡思乱想,难道你和姬浔那混账厮混就不要我了?要真是那样就当我这么多年来一直瞎了眼,养大了个白眼狼!”
沈莙被他这么一骂,心里倒是安定了不少。笑嘻嘻的对自己二哥赌了誓,然后一面大声喊着“秋桐”,一面撒开脚丫子往听雨阁里跑,留下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呵斥她注意体统的沈菱。
屋子外头的秋桐和月苋老远就看到沈莙朝着这边跑来,两人也半点没有犹豫地迎了上去。阿四因着是外头办事的小厮,不方便一块儿搂搂抱抱互诉衷肠,所以只是在一旁激动地看着。
沈莙开心之余抬头扫了一眼,疑惑道:
“嬷嬷哪里去了?”
秋桐拉着她笑道:
“府上办喜事,太太和老爷说人手不够,因着李嬷嬷老到周全所以调到前头帮忙去了。”
沈莙点了点头,倒也没再说什么。一旁的阿四笑眯眯地站在那儿,圆圆的脸上,一双眼睛都快眯得看不见了。
沈莙略微看了一眼,心里越发嫌弃起来,唉声叹气道:
“阿四啊,你看看二哥身边的平熙,如今出落的高大俊朗,怎么这许久不见,你竟一点也没长高呢?”
月苋听了自家小姐这话,忍着笑没去提醒她把‘出落’这个词用在平熙身上似乎有点不太妥当。
阿四本来高高兴兴的,被沈莙一数落,脸立马就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从由心而发地‘哼’了一声,别别扭扭地转身走了。
沈莙暗爽过后笑得像个狼外婆一样,一手拉着秋桐,一手挽着月苋,三个人有说有笑地进屋去了。
近些日子沈府除了王氏越来越得意肖姨娘越来越火大之外倒也没什么大的变故。月苋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围绕的都是白玉璜那桩事之后沈葭的变化。
“虽说那是因果报应,可如今这二小姐变得实在古怪,不仅不怎的爱逼着太太带她出门应酬了,就连老爷那儿都不再讨好卖乖了。太太对这事儿满意得不得了,可是底下人看着她那整日阴着脸的样子总是心惊胆战的。小姐这次回来可得躲着她点儿,这大好的日子,免得她一闹开,最后倒弄得小姐难以下台。”
沈莙想起沈葭来也不免觉得头疼,她应过月苋之后决定不再自扰,大不了避着不见面倒也罢了。
她回府有些时辰了,可是却还没去王氏和沈砚跟前打过照面,说实话,沈莙也不打算去给他们请安。沈葮成亲,沈菱得了官职,此时王氏和沈砚正是欢喜,她也实在不需要出现在他们跟前去自讨没趣,白白让彼此嗝应。
及至新娘子快要迎到府门口了,沈莙这才和过来找她的沈菱一并往前头去了。大红色炮仗的纸屑在地上铺了一层,四周悦耳的礼乐声震得人头疼,喜庆倒是一点儿不假。
沈莙和沈菱站在府门一侧,尽量忽略对面肖姨娘身后的沈葭向她投射来的恶毒视线,专心看着新娘子的轿子落地。她之前只知道自己这个长嫂乃是楚门旁支的小姐,却从没见过,此时盯着老嬷嬷背上身着鲜红嫁衣的女子,心道单凭身段儿来看,沈葮还是赚了的。
在府里长辈,新娘娘家父母和宾客的见证下,一对新人拜了天地。沈莙看着笑得合不拢嘴的王氏和沈砚,觉得这两人对新儿媳还是很满意的,虽不知是满意这个人还是满意这个人的家世。
满堂宾客都道恭喜,场面倒是热络,一些年轻的公子吵嚷着要闹洞房,结着伴儿往后头去了。沈莙这是第一次见古人办婚礼,原是很好奇的,可是在这样火热的气氛下,越发弄得她像个外人一般,没人理会,格格不入,连看热闹的心思都渐渐淡了。
她没有多留,也就是和沈菱说了一句之后便带着秋桐自个儿回屋去了。
主仆两个穿过那人满为患的重灾区,到了自个儿的地盘儿附近这才喘过气来。秋桐替沈莙打着扇儿,虽是满头汗珠,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很欢喜。沈莙想着,即便她和王氏不对头,和沈葮也统共没正经说过几句话,但因着沈菱的缘故她心里也还是高兴的。
两人歇了会儿脚,正要再接着走时后头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却急急忙忙地追了过来,
“莙姐儿,略停停脚!”
沈莙拉着秋桐站定,果真略等了一会儿,等人靠近了定睛细看,这才发现是沈砚贴身小厮福招的生母陈嬷嬷。
这陈嬷嬷是沈砚看重的下人,在府里颇有些体面,也不去攀附王氏和肖姨娘,这让沈莙稍稍放下心来。
“嬷嬷有什么事?”
陈嬷嬷跑了一段,稍稍顺了气儿,这才端出一副笑脸来,对着沈莙客气道:
“今日府中有大喜事,舅老爷前来庆贺,可
是老爷被前头宾客缠住了手脚,并不能好生招待,因此吩咐我来知会小姐一声,也该领小姐和舅老爷见上一面儿才是。”
沈莙听她话里说起什么‘舅老爷’,起先还奇怪,琢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陈嬷嬷客气一点的说法,所谓‘舅老爷’应是沈莙生母李氏的兄长李崇,也就是她的亲舅舅。
想明白之后沈莙不仅没有多高兴,更多的还是疑惑。她生母李氏不顾家中反对,执意嫁给沈砚为妾,这让李氏母家寒透了心,女儿出嫁后她那外公也从不曾和沈府有过来往。沈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她那个舅舅便是在七岁那年李氏病故的时候,两人搂着哭了一场,但即便这样,这位‘舅老爷’后来也不曾再进京看过她,一年也通不上一封书信。李氏死时沈莙万分伤心,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亲近的人在身边了。李崇的出现像是一剂安心药一般让她的心变得滚烫。可是她没想到的是,即便当时沈砚有意让他带走沈莙,而王氏亦只想吞掉李氏嫁妆,巴不得把沈莙撵出去,李崇知道后却半点表示也没有,李氏出殡之后便离开了京城。起初半年间沈莙被王氏刁难,沈砚无视,以及肖姨娘坑害时也曾抱过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她那哭得伤心的舅舅会把她接走。可是时间一长,她原本被捂热的心自然就渐渐凉透了。李崇对她不闻不问,书信往来也并不频繁。若没有沈菱护着,兴许沈莙活不过李氏病故那年的年底。于是从哪时起,沈莙便做了决定,她只有沈菱这一个亲人,也只认沈菱这一个亲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没有今日,就连沈莙自己都快要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个舅舅存在。在她病重时李崇不曾出现,在她进宫时李崇也不曾出现,可如今府上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长男沈葮成亲,李崇却特意从江南北上了。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古怪,如何不让沈莙疑惑。
那陈嬷嬷可没有这么多想法,在她看来,李崇是沈莙的舅舅,沈莙生母已经不在了,更加应该和他亲近才是,毕竟她在这府上可没有别的倚仗。
“小姐快随我往前头去吧,舅老爷该等久了。”
沈莙略想了想,无奈地发现此时自己于情于礼都该去见李崇一面,即便她心里并不怎么乐意。
和她不同,秋桐此时倒是很高兴这‘舅老爷’的到访,见沈莙动身,二话不说便跟着她一块儿去了。
陈嬷嬷左拐右拐的,最后却到了沈砚书房边上的一个小耳方。秋桐替沈莙开了门,自个儿倒是自觉地站在门口道:
“奴婢替小姐看着门,小姐只管进去吧,许多年不见了,该和舅老爷好生说说话。”
沈莙无奈,自己进了屋。屋里没什么摆设,看着倒还算宽敞。李崇身边只跟了一个个子高高的小厮,见屋门一开便主动回避到了耳房后门的屏风处,避免了和沈莙打照面。
李崇原就富裕,如今承了其父的生意,穿着打扮就更像一个富商了,单看一眼,倒比沈砚这些京城里的官老爷穿得还要金贵些。他与沈父年纪相当,蓄着山羊须,和李氏不同,相貌上过于平庸了些,俨然一副古装剧里富员外的样子。
沈莙叹了口气,这些年过去了,所有人都有了不同的模样,变化最小的竟是眼前这位。
她上前福了福身子,轻声唤了句“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