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考当日出奇的没了毒日头,天儿一阴凉下来人身上都舒爽了。沈莙坐在木窗前发着呆,朝考是在大和殿进行,她担心也只能待在宫里静静等着。即便再着急又如何,从朝考到判卷再到俗称的分配工作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不是她着急就有用的。
小云子昨日离开之后她便一直压抑着自己,也不见唉声叹气,只是赶了前来陪伴的忍冬去当差,独自发呆,陷入了漫长的等待。
而就在黄昏降临之时小云子也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从司刑监的耳房里走了出来。他仰着背拉着筋,一旁有个十分年幼的小番役从里头追出来,凑近了他小声问道:
“云总管,里头那两个人要怎么处置?”
小云子心里略算了算,从晌午过后将人从街上悄悄地掩了口鼻带进司刑监也有几个时辰了,即便李陵侯府那边已有人处理,府中众人只当她们二人是结伴往聚灵阁里挑首饰去了,可时间一长必然不妥。
“你叫上几个得力的,将这两个人依旧送回去,换上便衣,办得隐秘些,不要叫人发现了。”
那小番役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云总管,西厂把人带到司刑监来了,如果就这样将她们放回去,万一她们后脚就将此事抖落出来可怎么是好?”
小云子面露嘲讽,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尽现,
“她们两人今日把那些个阴私事都抖了个干净,此时放她们回去只怕她们比谁都要害怕府里那些人知道她们到过司刑监呢!李陵侯和戚氏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知道她们为了活命什么都透给西厂了只怕她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咱们可没用那些皮肉上可显的刑,没伤没痛的,她们拿什么证明?”
小番役听了,心中安定下来,正要去半差时却又听得小云子喃喃道:
“还别说,这沈小姐可真是神了,一说一个准儿……”
小番役迷迷糊糊,最后还是在小云子不耐烦的眼神催促下跑远了。
凉风吹得人一阵清爽,小云子朝着不远处当差的两个番役招招手,即刻便有人凑近来听他吩咐,
“你们动作麻利点,去东厂找方擎那个老不死的,叫他在今晚就把关于李陵侯府早些年年纪轻轻就殁了的那个小公子的所有信息都着人送过来!”
底下番子尽量忽略小云子话中的那句‘老不死的’,应声之后便几步上前翻身跃墙而去。
小云子摇头晃脑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把这几日的流程过了过,越想越觉得自己在里头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段时间西厂几乎是他在当家,也让他过了一把在大热天坐在冰块儿边上指手画脚的瘾。只不过日子过得越舒坦,他心里反倒越不安。自魏琴君的事情一发生,他便按照吩咐快马加鞭地传了书信出去。此番督主离京距离不远,按照西厂传讯速度,书信自当在第二日便到他手里。按照自家大人对沈莙的关心,总该有些反应才是啊,可是到了今日,除了叫他保证沈莙安全和凭她安排之外未见有人回京传话,也不见发书信给那沈家姑娘好好安慰一番,这不就古怪了么……
小云子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最近还是该收敛些,老老实实地把沈莙嘱托的事办好,底下番役的嘴也得捂牢实了,免得有人说他日子过得舒坦无比,姬浔回来之后正好借此削他的皮。这样一想,小云子在一众摇摆不定的思绪中找到了主心骨,眉头也舒展了,正打算好好睡一觉再起来处理东厂送来的东西时却见窗前明晃晃一道人影,静默在那里,不知在他发呆的时候站了多久。
小云子被吓了一跳,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直到想到这是在西厂,心才揣回了肚子里。
“谁在那里?”
窗口人影向着光亮处闪了闪身子,小云子定睛一看,原是姬浔身边一个唤作阿盛的掌事。小云子平复了一下自己,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不就有人来传话了么。
“你不是跟在督主身边离京了么?此时怎么到了这里?可是……可是督主有何事要吩咐,所以遣你回来传话?”
小云子话都编好了,势必要充分向面前这人表达清楚这些日子他对沈莙的照看和替她办的差。不想他还没开口,窗口之人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道:
“督主已经回京。”
小云子没半点防备,听到这件话之后一个激灵,整个人一歪,直接从椅子上栽楞了下来,扑腾在地上,摔个四仰八叉。好容易忍着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对上对方那一本正经得有些欠扁的脸,小云子深吸了口气道:
“你说什么?!”
阿盛皱了皱眉头,他性子耿直,素来看不惯只会吹须拍马的小云子。此时见他龇牙咧嘴,忍了忍,一字一句重复道:
“督主已经回京。”
小云子这回总算是肯定了自己方才没有幻听,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快速地换上一张笑脸,
“督主回京怎么没人事先来通知呢?我好带着底下人去城外迎接啊!”
阿盛见惯了他变脸的本事,只是冷着一张脸严肃道:
“此番督主回京乃是秘密,除了两厂心腹,京中无人得知。”
小云子扁扁嘴,最见不得有人当着他装腔作势,
“那可麻烦你跑一趟了,督主若有何吩咐,我即刻便去办。”
阿盛对小云子的态度不以为然,他往后退一步,仔细道:
“督主有令,即刻将沈小姐从内庭接至城外的出岫山庄。”
小云子这回是真服了,好嘛,还真是为了这个小祖宗回来的,连着外头那么重要的事务都暂且搁下了。写信倒也罢,为了紧着那个小祖宗,只怕是在着人吩咐自己听她安排的同时便从外头往京城赶了。回京向自己吩咐的第一件事儿也还是她……
而此时的沈莙恰巧洗漱完了打算上榻,姬浔不在,前朝也显现出一种风平浪静的错觉,而内庭之中则是暗潮涌动,不仅是苏忆茹每日担惊受怕,就连储秀宫,毓秀宫,上阳宫也在暗地里较着劲儿。沈莙没有往正殿去过,甚至不曾留意那些个一心扳倒苏忆茹的‘主子’们究竟想出了些什么精巧的法子。
夜幕降临时整个上阳宫安静得吓人,除了点灯的宫人那延续不断的脚步声,沈莙就连夏蝉的吱叫声都不曾听见。小云子来时正好透过撑开的木窗看到了没什么表情的沈莙,他平缓了自己一路翻墙跃地而来的急促呼吸声,向前敲了敲门。
沈莙正要熄灯,听得敲门声,端起蜡烛的手顿了一下,当开门见到小云子之后她自然是以为自己所托之事有了结果,不想对方压根没给她开口问话的机会,劈头盖脸道:
“沈小姐快随我出宫。”
沈莙疑惑着,看他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想开口问,却只被不停催促着动身。她以为事情有什么变故,便先跟着小云子一路快走。
小云子心里琢磨着,督主就这么跑回来,若是自己先将此事告诉沈莙反倒不美,既没了惊喜,又会削减感动程度。因此他一路上只和沈莙打马虎眼,憋着一肚子话,就是不开口明说。沈莙郁闷的不得了,心中既担心又疑惑,直到坐上了由阿盛驾着的马车时掀开帘子看到小云子那张意味深长的脸,整个人都是懵的。
阿盛不同于小云子的八卦和满肚子小算盘,他本就是闷葫芦一个,知道沈莙和姬浔的关系,别说是搭话答疑了,就连看都不多看一眼,待沈莙坐上马车之后便一心一意警觉地驾着车。
因着姬浔回京不能被发现,跟在他身边一起离京的阿盛自然也要避免被人认出来。幸而是夜晚,出了城门之后便直接往京郊山头的小路上去了。这回沈莙可没心思多想了,这马车不算宽敞,可到底也还算舒适,可是一到了满是石子的小道,颠簸的程度让她分分钟担心自己会连人带车一起滚下山去。这种晕车的感觉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沈莙下车时手软脚软,差点没吐出来。
阿盛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吩咐山庄门口两个年轻的丫鬟过来搀扶着她,自己则徒手将一扇看起来十分沉重的青铜大门推开了。
沈莙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青铜门上头的那块漆木牌匾,之见上头刻着四个巍巍大字‘出岫山庄’。
两个小丫鬟担心夜里凉,先将手中一直抱着的一件轻薄的披风替沈莙罩上这才搀扶着她往山庄里头去了。
沈莙自问认识姬浔之后她奇奇怪怪的事也算是见多了,可是今天这一件件都诡异极了。正打算上榻安寝,莫名其妙地被古怪至极的小云子带出了宫,莫名其妙地上了一个比容弼还面瘫的人的马车,莫名其妙地颠了半天,最后到了一个自己不仅没见过,就连听都没听过的山庄。
那两个小丫鬟到底年幼,还不似忍冬岚绥那般端得厉害,见沈莙难受,脸色也不好,眼中俱是惊疑不定,一面替她拍着背缓解着不适,一面低声安慰。
沈莙被领到一处空旷的内室,里头黑乎乎的一片,她接过身边小丫头手里刚亮起来的火折子,四处打量着。除去几张木几和一方床榻,屋内半点装饰也没有。沈莙还在猜测自己所处环境,回头一看,那两个丫鬟就那么没声没息地不见了。
她心中害怕,自个儿用手里的火折子点燃了窗台上的油灯,正站在敞开的木窗前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没防备被人从后头一把搡进怀里,惊得她挥手打翻了灯座。正要扯着嗓子尖叫时却被捂住了嘴。
屋子里头本就只有一盏晃来晃去的油灯,此时被沈莙打翻熄灭之后就直接恢复到了黑漆漆的情形。后头的人一只手箍着她细细小小的腰,一手捂着她的嘴。她的后背贴着对方的胸膛,由于身高差了太多,以至于后头的人捞着她的腰使她不得不踮着脚尖。
沈莙本就胆子小,害怕起来连脑子都糊了,压根没注意到对方身上的暗香和近在咫尺的冰凉体温,晃着两只腿妄想挣脱桎梏。
姬浔感觉到了怀中那副小身板不痛不痒的几下扑腾,在黑暗中勾起唇角,贴近了沈莙的脸颊低声道:
“蠢东西,连我也分辨不出来了?”
沈莙听到那姬浔常有的刻薄语调以及拖长的尾音,乱成一团浆糊的脑子总算是回过神来了,挣扎的动作慢了下去,脸上呆愣愣的。
姬浔见她不再挣扎,放开了捂着她的手,腾出空当来将倒在窗台上的油灯扶好,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一瞬间就将它再次点燃了。
内间明亮起来,沈莙僵着身子转过脸,一仰头便直接对上了姬浔那双流光溢彩的美目,整个人都傻了。
姬浔看着这个小呆货,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好笑道:
“隔了这么久没见我,怎么变得更傻了?”
沈莙盯着姬浔看了许久,直到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心中有千句万句话想要和他说,可是空张了几次嘴,话还一句没说,眼泪就下来了。
沈莙强撑了好几日,一直以冰冷无情的面目示人,原本忍得好好的,可是一见到姬浔那噙笑的双眼,忽然一下就再也撑不住了,眼泪一掉就停不下来眼眶通红,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