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如丝,轻纱朦胧,沈莙坐在亭中出神,撒曳的衣摆蔓延在石阶上却无意去拢回。她鬓间只一朵堆纱赤芍,宫花下头缀的珠石垂在眼角,眉目如画,如同春困一般稍稍眯着眼,敛去大片眸中风情,氤氲曼妙,叫人看不真切。
小云子打眼瞧着,这位沈赞善安静的样子倒还挺像画卷中人,与园中风景巧妙地融作一体。
沈莙看起来像是在盯着花花草草,实际上却是不敢抬头看对面。姬浔不来传召,她也不主动过去请安,他们就这么静静待着,隔得不远不近,从旁人的视角来看也实在是有些诡异。姬浔这边伺候的人皆屏气凝神地小心侍奉,气氛格外沉闷。
小云子左等右等,不见自家大人发话,一时疑惑万分,连斟酒的动作都慢了些。好在姬浔接着喝过几杯之后终于失去了这样静静观看的耐性,头也不回地对小云子吩咐道:
“你去将她领过来。”
小云子终于等到这句话,心里松了口气,面露喜色地放下拂尘撑伞往沈莙那边去了。
沈莙虽未抬头,可凭眼角余光却是能知道有人往自己这里来了,双手不自觉地抓皱了衣摆,小云子走到她跟前的时候还死撑着不肯看人。
“沈赞善,杂家奉大人之命前来领赞善过去。”
沈莙心里正乱,本来好好的赏花之旅却成了她内心煎熬挣扎的引子,姬浔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眼前,搅乱一池静水之后便扬长而去。此时小云子站在亭下台阶处语气强硬地向沈莙说着姬浔的吩咐,惹得她心里更烦,一时恶向胆边生,硬邦邦地回道:
“我这就要回去了,你告诉大人,宫中人多眼杂,所以奴婢不能过去向大人请安了。”
小云子听了她的话,生生地噎住了,站在台阶下头目瞪口呆地盯着沈莙。沈莙被他看得怪心慌的,伞也不要了,顶着丝丝细雨,拎起裙摆逃也似的往侧门跑去。
她为了离姬浔远些,连来时的路都没敢走,甘愿绕远了从另一边侧门出去。不想她只要一遇到那个煞星,小算盘就从来没打对过。西侧门前头有一处藤蔓缠绕的假山,先前坐在亭子里时沈莙的视线被假山花丛遮挡,直到跑过来才看见两只通体发亮的黑豹正滚作一团在假山后头玩闹。
沈莙之前半点没防备,冷不丁地再次见到上回在含璋院里扑倒自己的那两只豹子,且它们体积已与成年黑豹无异,当即就吓得花容失色捂嘴尖叫。
两只黑豹正在打滚撕咬着玩耍,听到后面有响动,立马警惕地翻身分开,伏低身子,两双暗黄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打量着沈莙,似乎是在评估她的危险程度。
这两只豹子被姬浔养着,从出生开始就和人接触,也有不少驯兽师负责与它们玩耍,因而颇具人性。沈莙纤细的身形在它们看来属于完全没有危害的那种,一确定没了威胁,它们当即就把她当成了戏耍对象,舔舔爪子就要往她身上扑。
沈莙哪里知道它们的意图,已然是被吓破了胆,来不及多作思考就转过身去没命地往姬浔那边跑。两只豹子以为她是在引它们追逐,撒着欢就追了过来。
姬浔本来心情不错地等着小云子把沈莙带过来,没想到沈莙却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一时脾气上来了,皱起眉头,脸上戾气逼人。小云子也是命苦,好好地来传个人,结果碰了钉子,一不留神还叫沈莙跑脱了,苦着脸往回走时正在苦思冥想怎么和姬浔交待,此时却见眼前一道人影闪过,方才逃了的人儿正满脸惊慌,拼了命地往自家大人的方向狂奔,呃……后头还追着两头明显眼冒精光的黑豹……
西厂的厂卫哪里是吃干饭的,见着有人卯足了劲想往姬浔身上扑,二话不说就手按配刀趋身挡住了沈莙的路。
沈莙心里怕死了,被吓得小脸惨白惨白的。一路跑着,发髻也松了,披头散发,且淋了雨,额间碎发粘在两颊,整个人看起来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她被西厂番子强行拦住时差点没哭出来,哆哆嗦嗦地往后头一看,见两只黑豹也停了下来,离她只有四五步远,正好奇地盯着她看。
姬浔打眼瞧着沈莙往这里跑,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这是怎么回事,看到她那可怜兮兮的狼狈样子,刚上来的火气就无声无息地灭了,自己倒了杯酒,似笑非笑地看着沈莙。
在后头有两只随时可能扑过来的豹子的情况下,沈莙避无可避,此时看到姬浔就像找到了组织一样,被拦住之后仓皇无助之下只得僵在原地开口求道:
“大……大人救命……大人救命!”
姬浔心里的不悦一扫而空,眼底蕴起恼人的笑意,慢条斯理地饮了一杯冷酒,在沈莙欲哭的表情下语气轻快道:
“方才本座召你不来还以为赞善有什么要紧的急事呢,怎么又折回头来了?”
沈莙这回是真的急了,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怕死了身后两头高高壮壮的黑豹,憋得眼眶都红了,
“呜……奴婢有罪,奴婢知错,大人垂怜,大人救命啊……”
两只黑豹已经失去了耐心,眼看就要往前一扑,姬浔见沈莙快被吓哭了,再不让她进来只怕人就要晕过去了,终于大发善心挥手遣退了拦着她的番役。
沈莙大喜过望,毫无形象地一溜烟就躲到了姬浔身后。黑豹追着沈莙不要紧,可到了姬浔跟前情况就不一样了,一直在看热闹的小云子和一旁待命的驯兽师麻利地安抚住了黑豹的情绪,两只豹子被他们引走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地朝沈莙的方向看了两眼,弄得她汗毛都竖起来了。
直到黑豹往前走了很远沈莙都还惊魂未定地把自己的身子藏在姬浔后头,期期艾艾的不敢出来。
姬浔脸带嫌弃,语气刻薄而嘲讽,
“你连它们的亲娘都敢砸,怎么现在倒害怕起来了?”
沈莙尽力平复着情绪,心道这能一样吗?
豹子走了,沈莙也到了,于是姬浔终于开始算总账了,他轻轻松松地就把躲在身后畏缩着的沈莙拎到了跟前,眼神锐利,俨然一副审犯人的样子。
“本座召你,你为什么跑?”
沈莙哪敢跟他说实话啊,偏她每次在姬浔面前说谎都逃不过去,左思右想也没有两全的法子,手足无措地垂着脑袋不吭声。
姬浔素日里行事说一不二,对着沈莙已是非常有耐性了,可没想到她闷不吭声,一时也来了脾气,冷笑道:
“怎么,你这是对着本座甩脸子呢?”
沈莙知他就要翻脸,缩了缩脖子咬牙道:
“奴婢怕大人生气,不敢说实话。”
姬浔皱了皱眉,出声恫吓道:
“本座现在就很生气,你要是还不老实回话就把你丢给豹子当晚餐。”
沈莙脸上红红白白,被姬浔唬得心里打鼓,
“奴婢害怕,怕……怕再冒犯大人一次……因而,因而不敢靠近。”
姬浔眯着眼睛,细想了想她话里的‘冒犯’指的是什么,最后想起了沈莙在西厂看着他发呆时自己说过的话。
看着眼前恨不能把头低到地上的沈莙,姬浔心里奇怪地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有人在他心上挠了一把,痛倒不至于,反倒有些痒。他伸手拽住了沈莙的手往自己这边一拉,眼前的人一个踉跄,栽在了他的身上。
沈莙鼻尖瞬间溢满了姬浔身上蛊惑人心的暗香,方才一番动作使她跌坐在姬浔膝上,侧脸紧贴着对方的胸膛。
小云子没想到自己回来复命时会看到这么劲爆的画面,老脸一红,难得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身去和其余番子一起装作在看风景。
沈莙的手腕还被姬浔攒在手里,回过神来之后就连脖子都红得滴血。姬浔一低头就能看到怀中之人赤红的耳廓,毫不费力地压制住了沈莙的挣扎动作,摸了摸她发烫的耳垂才用手环着沈莙的肩膀稍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沈莙以为是自己的挣扎有了作用,结果一仰头就直接对上了姬浔近在咫尺的瑰丽脸庞,轻易地被他眼里的流光摄住了心神。
姬浔弯着嘴角,莞尔看着呆呆的沈莙,柔声问道:
“你就这么喜欢这张脸?”
沈莙失了魂魄一般地点了点头,反应过来之后又是冷汗直流地拼命摇头。
姬浔板起脸来,眼里寒光乍现,冷声开口道:
“到底喜不喜欢?”
沈莙被他吓得浑身一抖,打着哭腔点头道:
“呜呜……你别生气,我不敢了……再也不喜欢了……呜……我发誓,再也不敢盯着你看了……你饶我一回……”
姬浔放柔了表情,见她哭得不住打嗝,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哭什么,本座又没说要问你的罪,胆子这么小,活像只兔子。”
沈莙一听他没打算弄死自己,一下子就哭得更伤心了,
“我这是风迷了眼睛才掉眼泪的,不是哭!”
姬浔哪里见人这样耍过赖,况且沈莙也不是个幼童,看她哭得妆都花了,脸蛋红红的样子格外惹人怜爱,嘴上狡辩着没哭让他一时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显,忍着笑哄道:
“好好好,你没哭你没哭,是风的缘故。”
沈莙心里又是委屈又是丢脸,连从姬浔腿上站起来都忘了,揉着眼睛不住抽泣。
小云子在前头啧啧称叹,听着后头姬浔正在哄人,心道果真是人活久了什么都可能见到。西厂一众头一回见到沈莙的厂卫就难以像小云子那样淡定了,尴尬惊讶的样子看得小云子心里格外佩服自己的处变不惊,完全忘记了他第一次看到姬浔反常时的目瞪口呆。
沈莙哭够了,理智终于回笼,手脚并用地离了姬浔,想到她方才的所做所为就恨不能掐死自己,难堪而又窘迫地站在姬浔跟前。
湿湿的披风包着身子,凉风一吹就叫沈莙打了个寒战。姬浔心里舒畅了,也没再逗着沈莙玩,在她小心翼翼期期艾艾的眼神下大发慈悲道:
“念你诚心认错,这回的事本座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你今后要时刻留心后宫里头的动向,听清楚了?”
沈莙如蒙大赦,不住点着头向姬浔行了个礼,飞快地退了出去。
姬浔看着沈莙仓皇的背影,眼见着她一路上几次踉跄差点跌跤,终于握着酒杯闷笑出声。
沈莙狼狈不堪,顾不得一路上其他女官奇怪的目光,撒开了腿跑着,一直到自己房里才背靠着木门气喘吁吁。
身上湿着的衣物实在是让她难受,缓过来之后也不管饭点还没到,沈莙抱着衣物就去浴房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干爽的衣物之后又喝了两杯热茶才放心地上了塌。
枝莲和夏曲结伴到后院来找沈莙说话,不想几次敲门都没人应声,两人面露疑惑,只当是屋里没人,无奈地转了个弯往秦湄的屋子去了。
沈莙这一觉睡得头脑昏沉,甚至隔天清晨是被饿醒的,起身之后回想起昨日种种,饶是她脸皮再厚也颇觉丢脸,沮丧之下做什么都闷闷的。如果说之前她还有挣扎的话那么此时的沈莙已经非常认可那在自己心里无限生长的念头:姬浔必然是上天派来克她的!
选秀事宜已告一段落,接下来的日子,受到那日之事刺激的沈莙除了在上阳宫当值之外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有后宫里头的消息都是通过岚绥得知的,所有关于前朝的变动也皆从沈菱的来信中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