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邸中有一株参天的榕树,站在长安的任何角落,都能瞧见这棵枝叶茂盛的树。
榕树所在的庭院名为‘藏娇’,是仅属于陈阿娇自己的殿院。陈阿娇不喜有外人进来,除了她身边的几位贴身随从外,平日里也就母亲长公主刘嫖和父亲堂邑侯陈午偶尔走动。
楚服晚上会和黑豹一起被关在地牢,白天会被拴在榕树下跟李阡对打练剑,李阡不在的时候便会自行琢磨剑式。
至于陈阿娇,有时她会站在不远处冷眼看一会,对着笨拙舞剑的楚服冷嘲热讽几句。
但她再不愿轻易靠近楚服,免得自己再失了郡主的仪态。
榕树下,铿锵的兵器交错声不断。
“你,不应该直呼郡主的名讳。”
李阡一边轻描淡写地避开迎面而来剑锋,一边生硬地说道。
“为什么?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吗?”
楚服气喘吁吁地挥着剑,偏偏连李阡的衣角都碰不到。
李阡微微一愣,险些让楚服的剑削到自己的玉冠。
“因为她是长公主的女儿,是大汉尊贵的郡主,平民直呼她的名讳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他冷静了下来,沉声解释着这本该理所当然的大汉天律,用剑鞘挡着楚服的攻势。
“真是搞不懂啊。。为何叫她名字就是犯了罪呢?她看起来明明只是个。。”
楚服每挥一剑就重重地吐出一个字,
“喜!欢!折!磨!人!的!小!魔!头!啊!”
“铛——”的一声骤响。
李阡眉头紧锁,出鞘的剑已经架在了楚服的脖子上。而楚服手中的剑已被打飞插入在地上,还在不停地摇晃,发出隐隐剑鸣。
“下次你若再敢污蔑郡主,我当夺你性命。”李阡严肃地道。
楚服吐了吐舌头,看似满不在乎地道,“你们长安城里的人为何都不喜欢听真话,还动不动就要杀人?”
李阡望着楚服,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陈阿娇会对她特别“对待”了。
那是因为她说出的话问出的问题,都天真得可笑,可偏偏让人笑不出,因为她说的就是事实。
“去取回你的剑。”
沉默良久,李阡静静地道,“若你要成为一名真正剑客,首先要明白的一点就是,哪怕手断了也不能弃剑。”
楚服听了这话,登时心有微澜,一下子想起了被自己忍痛丢掉的那把黑剑。。。还有断掉手臂的范武,心地善良的凝姐姐,当然还有最最重要的楚青衣。
她拖着铁链走到剑旁,用力将剑拔.出。她扯下一截身上的衣衫,将剑紧紧缠在手上。
做完这一切,她抬眸对上李阡的眸,郑重地道,“咱们接着来吧,我绝不会再丢下自己的剑了。我要赶快打败你,我要赶紧离开这里!”
李阡微微眯眸,感到楚服身上的战意一下子燃了起来。
只见楚服重新摆了一个剑式,目光灼灼地道,“因为,我可是有很重要的人要见啊!”
寒色的光芒刺破下午的阳光,庭院内兵器擦撞的声音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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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一灯如豆。
李阡小心翼翼地脱下轻甲,脱下外衣中衣,在脱去内衫的时候,他微微闷哼了一声。
左臂鲜血涔涔而出,上面中了一道长长的剑伤。
这是他成为陈阿娇的暗卫以来,第一次受伤,没想到那个女孩竟真的能伤到自己。
但他并没有去找府内的大夫包扎,而是自己洗净了创口,寻了块干净的布条利索地将伤口缠绕住。
他身后有一面铜镜,若有人此时闯进来看到铜镜里映着的景象,定会难以相信——
陈阿娇的那位俊俏的贴身暗卫居然是个女子。
他,不,应该是她飞快地处理好伤口,便立即重新穿上内衫,中衣外衣还有坚硬的盔甲,然后抱着剑和衣躺在床榻上。
她开始思索,要不要从明天开始将那个楚服真的当作一个对手来比剑。
在这一点,她和她的哥哥李陵很不一样。
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衡量对手,一旦她评定对方是个弱者,便会暗暗起了恻隐之心。
但她的哥哥却认为,从对方拿起剑决定跟你战斗的那瞬间起,不管对方是强大的高手还是老幼妇孺,都必须要一样对待。
哥哥有个习惯,越是敬重对手,便会使出越厉害的招式。
他说这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敌手的尊重。
手下留情,只能说明你压根就瞧不起对方,但轻易地瞧不起对方,是很容易令自己受伤的。
今日,她才终于明白了哥哥所言。
哥哥。。哥哥。。
她已经有整整三年不曾见到哥哥了。
听说他做了建章狼骑监,变得比以前更加强悍了。
哥哥比她大五岁,今年刚满二十岁,可已经是朝中第一高手。
比之爷爷李广当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快。。哥哥也会成为像爷爷这样的大将军大英雄了吧。。
李阡闷闷地想着。
可自己却只能每日陪一个刚刚学剑的女孩对打,还居然被她划伤了。
她一想到这里,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李阡,我不会再见你了。只要你一日不变强,我便不会再见你。也永远不会承认你是我的弟弟。”
哥哥冷酷的话犹在耳旁,可到底要如何才能变强呢?
从小到大,在李家,她便没有任何地位可言。她只是她那早死的父亲在外面寻花问柳所留下的私生种罢了。而她那出身青楼的娘亲不过是想问李家多要些银两,才把当年只有五岁的她扮成男孩子送入李府。
她永远都记得第一次踏入李府的那天,下人将她领到偏僻的厢房,便丢下她一人在房里,再不过问。
那时的她就和现在一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黑暗的房里。
全世界,只剩下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
“大公子,您不能进去!”
下一刻,房门被人踢开。小李阡戒备地望去,只见一名满头大汉的男孩手里持着一把木剑,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
“你就是我的弟弟吗?怎么长得跟个女孩子一样?”那男孩不客气地扭着她脸上的嫩肉。
她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那男孩见了忙收回手臂,但语气依旧不善,“喂,你没听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吗?你要是敢流下一滴泪,我李陵可绝对不认你这个弟弟。”
小李阡仰起头,拼命想把快溢出的眼泪憋回去。
“走!跟我去练剑!男子汉应该多流流汗!”男孩霸道地将木剑塞到她的手上。
“哥哥。。好痛啊。。”
“痛了,才能变强啊。”
“可为什么要变强呢?”
“笨蛋!只有变强了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啊!”
“可是。。哥哥你真的不痛吗?”
鼻青脸肿的小李阡转过脸,望着连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满身伤痕的李陵。
哥哥是爷爷李广一手带大的,这位飞将军的教孙方式和带兵方式一样铁血。
每次爷爷从军营回府,总都会带一两名不肯屈服的战俘,命令哥哥和他们对打。
“如果连这种渣滓也能打败你,那你就不配做我李家的儿孙,被他们杀死好了。”爷爷总是这么说。
但哥哥从没有让爷爷失望过,一次都没有。
爷爷却从没这样要求过李阡,只是任由她拿着木剑慢慢练习剑招。她曾以为爷爷是因为照顾瘦弱的她,后来她才明白。。。爷爷或许只是从没把她当成李家的儿孙。
她永远都记得在那一天到来的前一个夜里,哥哥忽然半夜叫醒了她,满头大汗的他手里握着一把剑,一把真正的剑。
“起来,咱们去流流汗!”哥哥将剑塞进她的手中。
“现在就要?”小李阡揉着睡眼朦胧的眸。
哥哥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剑冷眼看着她。
她没来由地一慌,硬着头皮跟他走了出去。
月光下,她看清了手中的剑,薄如蝉翼青如玉,她很欣喜。
“明天就是你十二岁生日,哥哥提前把生辰礼物送给你。”
哥哥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却是格外凝重,“此剑是哥哥亲手为你打的,我将它唤作“蝉玉”。以后,你就要用它来战斗了。”
但当时的她并没有发觉哥哥的异常,她挥舞着这把蝉玉剑,沉浸在巨大的欣喜中。
“谢谢哥哥!”
她一直梦想着有一把自己的剑,但爷爷却只许她练木剑。
爷爷总说,真正的剑是给战士用的,木剑才是给小孩子玩的。
“从今夜起,你就是战士了。”哥哥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冷冷打断了她的兴奋,“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哥哥?”
她望着月光下面容冷峻的哥哥,心底突然漫出了几丝害怕。
“来战!”
剑掉了。
“捡起来,再来!”
剑又被打掉了。
“捡起来,真正的战士不会连剑都握不住!”
她的手被打肿了,疼得落下了泪。
“不许哭,战士只能流血,不能流泪!”
清晨的曦光洒在两人身上,哥哥的剑架在她的脖子上,他赤红着眸狠狠地对着她道,
“李阡,我不会再见你了。只要你一日不变强,我便不会再见你,也永远不会承认你是我的弟弟。”
她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望着哥哥丢下这句话便无情地转身离去。
然后她就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他。
夜里,是爷爷李广亲自领着她踏进了长公主府的大门。
他把她引到那位年方十岁的小郡主陈阿娇身前,不带任何情感地道,“跪下。”
李阡难受地跪了下来。
有人端着长案放在她面前,上面摆着一把利刃和一樽盛着酒的金樽。
“将你的血,滴进去。”李广道。
“爷爷?”
她抬起悲伤的眸,她不知道哥哥和爷爷都怎么了,没有人告诉她即将发生什么。
“把血滴进去。”李广又重复了一遍,不容忤逆。
她只好取刃割破了手指,任鲜血滴入樽中。
“举起酒樽,我说一句,你跟着念一句。”李广威严地道。
“神明在上,以血为鉴。”
“神明在上,以血为鉴。”
她当然没有拒绝的权力,只能将金樽高举过头,垂眸低声跟着念。
“从今时起,吾作利剑,护君斩棘,吾作明灯,照君前路,吾作暗影,伴君左右。”
“从今时起,吾作利剑,护君斩棘,吾作明灯,照君前路,吾作暗影,伴君左右。”
一老一少的声音在幽暗的殿中回响,萦绕着陌生的誓言。
“吾将长夜不休,荣辱不计,妻妾不娶,忠君不二,至死不渝。”
“吾将长夜不休,荣辱不计,妻妾不娶,忠君不二,至死不渝。”
她几乎是麻木地念完这些话。
李广从她手中取过酒樽,递给站在上方的陈阿娇。
“郡主,请您接受我李家忠诚的麒麟之血,让这孩子成为您的暗卫。”
待陈阿娇皱着眉饮尽了这杯酒,李广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就像早晨的哥哥一样。
“爷爷。。”她无力地对着他无情的背影道。
不要丢下我。。。
她想叫,但是叫不出口。
她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李广的脚步一顿,但依然没有回头,只是冷冷落下一句,
“我不是你爷爷,下次若在朝中相见,你要叫我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