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
内卫府大门前,一个中年男人从马背上爬下来。他一身六品官常服的行头,深绿的长袖圆领长袍下是浅绯长裤,以及一双黑色的翘圆头布鞋。男子庄重地将骑马时褶皱的衣角展平,擦了擦头上的汗珠,整理一番后才稳步走向卫府大门。
“烦请向大总管通禀,通事舍人周綝求见。”他向门口的紫袍卫兵说道。
卫兵斜着瞅了他一眼,冷淡地道了声:“等着啊!”然后就进去了。男子看起来丝毫不以为意,垂着手退到左侧,默默地等待着。正值下午时分,仲夏的阳光时分灼热,府门前的青石地面被艳阳炙烤之后,不停地升腾着热气。五月的洛阳干燥闷热,四面高墙耸立,几乎遮挡住了本就十分宝贵的一点儿微风。树叶懒洋洋地挂在枝头,偶尔一阵微风拂过,才能给城内深受酷热折磨的万物一丁点的抚慰。周綝从出了天门后一路骑马,穿过南市,走到城东南的内卫府门前时,已经是大汗淋漓。绿袍里面的衬衣早已被汗水浸湿,贴在了背上。但他忍住了把手伸进袍子里的不雅冲动,静默而立,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过去了,卫府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周綝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想过去催一下另一个卫兵。但是一想到这是什么地方,他还是决定忍一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还是内卫府的屋檐。周綝强迫自己耐着性子等着,把注意力转移到四周连绵不绝的知了声中。越是炎热,知了叫得越欢,四周此起披伏,响成一片,成了这仲夏的一曲连绵悠长的交响乐。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一个身形瘦高的绿袍男子才从府里走出来。“周大人,让您久等了,恕罪,恕罪啊!”
周綝连忙拱手回礼。“王大人客气了,周某可不敢当啊。”
判官王德寿笑呵呵地说道:“周大人,来总管正在堂上恭候。那咱们就进去吧,请!”
“您请。”
两人一前一后跨进府门,直奔正堂。到了大堂外,只见人高马大的卫遂忠斜挎着一柄长刀横在门前,眯着眼斜斜地瞥了来客一眼。只这一眼,周綝就感到后背发凉,连忙低下头去。王德寿引着周綝来到堂内,来俊臣与侯思止、朱南山等人此刻都在里面。
“小人周綝叩见大总管。”他抢先一步,屈膝跪在地上,向来俊臣叩首。
来俊臣露出了一抹邪邪的微笑,道:“周大人多礼了,快快请起。”
待对方从地上爬起来,来俊臣做作地对旁人大声吆喝道:“咋这么没眼色,还不快给周大人上座!”
周綝连忙摆手,道:“不用了,小人站着就好。”
“周大人真是太客气了。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有何见教啊?”
“不敢,不敢!”周綝再次拱手,“小人是奉圣上之命,前去天牢,看一看那狄仁杰的情况,还望大总管给予方便。”
侯思止与王德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来俊臣则显得不慌不忙,这个家伙前来的目的,他一清二楚。“哎呀,真是的。”来俊臣一掌拍在桌案上,把周綝吓得一哆嗦。“不知道是哪个奸人,在圣上面前妖言惑众,说本总管慢待了狄仁杰一干人。真是胡说八道!要是被我揪出来是谁造的谣,定让他不得好死!”
周綝的心随之一紧,默默地低着头。来俊臣见状,便换了一副笑脸,道:“上午陛下为了此事,还特意召见了来某人。这分明就是子虚乌有、专门陷害我的嘛!还要劳烦大人专程来一趟,奔波劳累,真是太,唉!”
周綝听他发完牢骚,心想来俊臣这是不想让他去天牢啊。他思咐片刻,便小心地安慰道:“陛下对大总管所言深信不疑,所以派小人前来探视一番,好封住那某些人的嘴。”
“嗯,周大人说的在理。”来俊臣微微点头,沉吟片刻,嘴角又勾起了一抹浅笑。“既然大人已经来了,那回去在陛下面前,可要替来某人多说几句好话啊!”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来俊臣点了点头,忽然叫道:“来人呐,给大人看茶。”
周綝一惊,这是在赶我走啊!他连忙说道:“不扰茶了。大总管,您看,现在是不是让小人去天牢走一趟、也好早些回去交差?”
“呀!”来俊臣故作诧异,道:“你还真要去那鬼地方啊!我说周大人呐,那天牢是个什么地方,又臭又脏,别人躲都躲不及,你咋还急着往上凑呢?”
“额,这,”周綝嗫嚅着。
“这样吧!”来俊臣挥挥手打断了他,“狄仁杰等人呢,在牢里呆的好好的,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连头巾玉带都完好无缺。你就别去那儿看了,天牢是个脏地方,不是大人这种尊贵身份的人该去的。你就回去如实禀报,说狄仁杰在我这儿好着呢,别让陛下再为他操心啦!王德寿,替我送送周大人。”
王德寿微笑着应允:“诺!周大人,请吧!”
周綝感到非常难堪。他看到来俊臣等人的目光全在盯着自己,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剑朝他刺来,把他的勇气和尊严都刺得鲜血淋淋。对于来俊臣的蛮横,周綝还是有点儿心理准备的。但是事到临头时,他却感到千钧压力如泰山压顶一般,令其毫无反抗之力。
可是,如果就这么回去的话,怎么跟天子交代呢!难道要像来俊臣所要求的那样,回去在圣驾前一通胡言,以求蒙混过关。但是,武则天实在不是一个好骗的人。她对于谎言有着极其可怕的敏锐,一如饿狼闻见数里之外的血腥。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派周綝前去天牢一探究竟,以确认来俊臣之前对她说的话是否真实。倘若周綝连天牢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的话,回去一旦被皇帝发问,难免会露馅。到那时,他就能亲身体验一下什么叫龙颜大怒了。
“大人?”王德寿在一旁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不行,不能就这么回去。周綝打算再挣扎一下。他面露难色,说道:“大总管,这样不......不好吧!小人,小人回去不好......交差啊!”
来俊臣冷笑了一声,“哼,莫非周大人信不过来某人?”
周綝连忙否认:“不不不,小人不敢!小人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来俊臣霍得站了起来,脸上的笑意消失地无影无踪。“来某人是陛下钦定的内卫大总管,怎会行那等欺君的逆行呢!”他踱到周綝跟前——对方连忙把头埋低了——指着身后的侯思止等人。“本总管今天说的话,内卫府诸位同僚均能作证。若有半句不实,来某人甘受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这,”周綝意识到自己已没有勇气再去尝试一下了。
这时,来俊臣抬起一只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由于比对方矮了一头,他只好把手臂高高地举起。
“周大人,来某人听说尊夫人快要临产了,看来马上又要给您添个公子了。来某正要准备些薄礼,到时候一定上门道贺,啊,哈哈哈!”
周綝顿时瞠目结舌,浑身都在战栗。他最后的防线瞬间崩溃,一咕噜跪到地上,结结巴巴地说道:
“大......大人,就依......依您!小人不去......天牢了,这就回去向......向陛下......禀报,如实禀报!”
来俊臣哈哈大笑,堂内其他几人也都笑了起来。这时,他扶起周綝,道:“周大人,别这么客气,咱们都是朋友嘛!以后有什么需要,只管吱一声,来某人对朋友,向来是有求必应的,哈哈哈哈!”
周綝战战兢兢地起身,有些慌张地朝对方拱手鞠了一躬,想赶快离开。
“慢!”来俊臣忽然叫住了他,面带微笑。“既然陛下一定要大人亲自去天牢瞅瞅,来某怎能让您左右为难呢!再说,本总管对陛下忠心耿耿、光明磊落,岂能让某些小人借此事在背地里捅刀子?卫遂忠!”
侍卫长大步跨进门。
“快去备些马匹,我要陪周大人去天牢。”
天牢
进入昏暗的通道,恶心的霉臭味迎面而来。周綝被熏得想吐,不得不用长袖捂住口鼻。来俊臣见状哈哈大笑,道:
“周大人,我说什么来着,这天牢可不是适合您这种身份的人呐!”
周綝感到有些恍惚,不止是由于空气里弥漫着的令人窒息的恶臭。本来他都已经放弃了,打算直接回去交差了。但是来俊臣忽然变卦,竟然同意他来牢里探查,这让他完全没有料到。
一个狱卒提着一盏灯在前面领路,来俊臣与周綝并排走着。典狱长索元礼、判官王德寿两人跟在他们后面,还带着几位黑衣狱吏。
“周大人,再忍耐一下,那狄仁杰的牢房就在前面。”来俊臣露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
通道拐了一个弯。之后,在昏暗的灯光下,周綝隐隐地看到前面左侧的牢房里,站着一个人。随着越走越近,那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果然是正如来俊臣在武则天面前所言,冠带齐整。而且,从这身形神态看上去,甚至有些发福,精神也非常好。
周綝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转过头去,不再看左侧的牢房。这时,来俊臣捣了捣他,道:
“周大人,这就是狄仁杰狄大人,你看看是不是啊?”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会同意让他来!周綝知道这时候他已经没得选择了。于是他没有回头,而是冲着右侧那间空空的牢房点头。
“是,是。”
来俊臣:“你看狄大人是不是一切安好,来某人可曾慢待过他?”
“没有!”周綝点头说道,“狄大人衣冠齐整,神采奕奕,没有半点儿被虐待的迹象。一定是有人在陷害大总管!”
“这种奸邪小人,向圣上屡屡进谗,意在陷害我等忠臣志士。”来俊臣愤愤地说道,“本总管一定要把这干小人揪出来,赶尽杀绝。绝不能再让他们混淆圣听,陷害忠良!”
“是,大总管说的是。”周綝对着空无一人的牢房说道,“小人回去一定向陛下如实禀报,请大总管放心!”
来俊臣摸了摸胡须,“哈哈哈,那就有劳大人啦,请!”
“大总管请!”
一行人掉头返回。到了天牢大门前,来俊臣从王德寿手里接过一张叠好的黄色状纸,对周綝说道:
“周大人,这个还请您带上,呈给陛下一阅。”
周綝问道:“这,这是什么?”
来俊臣嘴角扬起一抹微笑。“这是狄仁杰亲笔所写的谢死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