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夜晚风高气爽,与烈日灼晒的白天完全不同,漫天的星星闪着微光,若得悠闲,在这璀璨的夜空下漫步未尝不是一件美事。裴芸兮正想着,身后传来营帐帘被掀开的声音,伴随着她熟悉的声音。
“你怎么还没离开?”
裴芸兮转身,一身铠甲的男人立在她眼前,并不是久违重逢,在这异乡的夜晚,这个人突然让她有一种没由来的亲切感。两人之间仅隔着几步之遥,他不再上前,也许是怕自己会避开他的亲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还能去哪?”
“我早与你说过,若在战场相见,你我便是敌人。”
“殿下未分敌友便要赶我走吗?”
轩辕凛走过她身旁,并未放缓脚步,他在自己的书案后坐下,“那你是有什么情报要告诉我?”
裴芸兮跟过去在他对面盘腿而坐,如今她就像一脚踏入了沼泽地,而裴季禹在泥淖中,她深知再往前是死,那她也只能陪着他去死。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有许多的亏欠,却无以为报。“我没有情报,就是想来见你一面。”
轻缓的语调,犹如夜空的惊雷,惊扰了沉寂的人心。
“你是从裴季禹那偷跑出来的吧?”他眼中微微颤动,两人之间不过书案几尺的距离,眼前的少年,不,是少女。经历了众多磨难,早不已不似当年那般的飞扬跋扈,反倒多了几分女人特有的柔情与善意。她周身散发的光辉如朝阳一般的耀眼,无法令人忽视。
裴芸兮报之一笑,相隔咫尺,她能将他看的仔细,他清亮的眸中印着自己的脸。“殿下一直都是这么的清透,看人看事都是这般。认识殿下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成敌人,也许没到敌人那么深的仇,反正从来未念及殿下的好。殿下当年洛城为救我受了伤,大理寺因为我革去王位......”还有轩辕冽府邸的那一处宅院,还有她生辰的那一盒流萤,也许她心中早就明白。
“不过是利用你牵制裴季禹罢了......”被人戳穿了心事,轩辕凛忙不迭的转过头去,掩饰自己眼中的局促。
裴芸兮望着他嫣然一笑,心下感叹,这便是真实的他,嘴硬心软。顿了片刻,裴芸兮娓娓说道,“既是如此,那便请殿下好好的守着大萧的子民,让大萧的江山繁荣昌盛,千秋百世。另外请殿下替我为三皇子带句话,今世之恩芸兮感激不尽但无能回报。”
说罢从容起身,却被书案后的轩辕凛一把捉住了手,他的手心有些黏、腻,像刚调出的浆糊,想要牢牢的黏住她的手。
“你......”这一次也许是她的诀别,他终是不想再失去这最后的机会,“陪我一起看着这繁荣盛世的江山不好吗?”
裴芸兮脸上漾起几分笑意,她回过身,将他的手从自己腕上剥离,语气犹如生离死别般哀伤,“殿下多保重。”
她眼里的那张脸却一点点的晕开,最后晕成一团不成形的模糊,她转身向外,身后似有万众瞩目。
“裴芸兮!”身后传来一声悲呼。
她闻声回头,乍看灯火阑珊之下坐定的轩辕凛,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悲切。“殿下还有什么事?”
“大萧永远有你的立足之地。”
裴芸兮笑着福身,转身别离。
而此刻在门外守了半个时辰的初一十五终是按耐不住了,两人商议了一番决定前去敲门,连叩几声屋内却无人应答。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初一小声说道。
两人对看一眼,同是微微点头,只听砰的一声,旅舍脆弱的房门被二人一脚踹开。屋子尚小,屋内的环境一览无遗。
只见裴芸兮坐在浴桶中目瞪口呆地望着两个破门而入的大男人,三人面面相觑。
“对不起小姐,我们以为你......”初一十五忙捂眼转身。
“滚出去!”
二人默默的扶起被踹掉的门,门轴已被踹坏,只能在外面扶着才能让门立起来。“小姐,门,坏了......”
说话间裴芸兮已经裹了衣服,如墨般浓黑的长发垂在脑后,没有一丝的湿意。“那你们今晚便扶着吧。”
初一十五一听额头暴汗,却也只能在对方的埋怨的眼神中乖乖的听命。
这一夜裴芸兮睡得出奇的好,没有噩梦侵扰,梦里在一处繁花茂盛的亭台,一个看不清容颜的孩子追着她,口中稚嫩的声音喊着她母亲。
翌日清醒时被床头坐着的人吓了一激灵,待她看清他的容颜后泪已阑珊,所有的郁结情绪化为乌有,连同那个奇怪的梦境,一并忘之脑后。
“你来了。”
他拥她入怀,温热的指腹抹掉她脸上的泪,“让你久等了。”
裴芸兮靠在他怀中,突然有股莫名的疏离感,他身上的气味,有种陌生的感觉,夹杂着她有些厌恶的香气。
门外突然传来扑通一声,裴芸兮从他怀中惊起,望向门口,只见初一连人带门摔了进来,门板摔落在地,震起一阵烟尘在屋中打旋。受惊吓的初一忙从地上爬起来,连连向二位主子致歉。
“属下方才不小心打了个瞌睡,惊着将军和小姐了......”
裴季禹摆手一笑,“无碍,赔偿的钱从你们工钱里扣。”
望着哭丧着脸的初一裴芸兮掩嘴一笑,这事因自己而起,如今却让他们背锅,又让他们收了一夜的门,她心中不忍,忙替他们求情,“罢了罢了,这事怨我,他们也是一时心急才把门踹坏了,钱我替他们出了。”
“多谢小姐!”
裴季禹捏着她光滑的脸蛋宠溺的笑道,“你如今倒是大方了,都不会替我掌家了。”
一番轻巧的玩笑话却如细尖的绣花针,冷不丁的扎进裴芸兮的胸口,没有那种千刀万剐般要命的疼痛,却让她无法容忍。
“哥哥,我有一些事要问你。”
裴季禹敛起笑容,似乎已经想到了她心中的疑惑,“芸兮想问什么?”
“出了这旅舍,哥哥要带我去哪儿?”裴芸兮坐在床头,抬眼能望见窗外的朝阳,一缕缕金光从窗口照进来,她微微眯着眼,才不至于被那金光所刺伤。“是北胡王宫对不对?”
裴季禹握住她一只手,伸手替她挡去眼前的阳光。“是,国恨家仇,我放不下。”
眼前的一片阴影遮挡了裴芸兮的视线,她垂下头,望着自己下半身盖着的轻薄衣衫,是他的衣物,带着别人的气息。“若没有国恨,哥哥可否能放下?”
握着她的手,似有一瞬间是凉的。
裴芸兮望着他,他的眼中燃着火焰,而她看到的,不是仇恨,只有执着与野心。“你是皇子也好,平民也罢,我只想与你携手看遍世间的繁华。纵有国恨家仇,时间流逝早已远去,只为了一个夙愿,飞沙狼烟,将这世间置于慌乱之中,这真的是你心中所愿吗?”
“我不想让你跟着我受委屈......”
“说到底哥哥还是放不下自己的执著,父亲也是,不对,应该说,是你的父亲。”裴芸兮回握他的手,脸上笑容惨淡。
裴季禹垂下目光,落在二人相交的手上,语气轻飘飘的像抓不牢的云朵,“你都知道了......”
“哥哥允了胡王什么要求才让他愿意出兵相助的?”
“无非是土地粮食。”
裴芸兮余光撇过他的衣物,上头沾着细长的发丝,“哥哥何不答应了苏格逦华,做了北胡的郎婿,到时候天下就是一家了。”
裴季禹身形一颤,望向裴芸兮的眼睛,却见她眼里已是水雾萦绕,凝聚的水珠垂在眼睑,却迟迟不肯落下。他再度将她拥入怀中,这一次,抱的很紧,生怕她要从自己身边逃走。
“已经有了芸兮,哪里还能容下别人?待我功名成就,便迎你入门好不好?”
热泪落下,在他肩上湿成了没有模样的一团。这一次,她终是没有回应。
盛平十四年八月,大萧昭告天下。
裴氏一族,通敌卖国,扣押皇嗣,罪应当诛,祸连九族。今裴氏子弟裴季禹逃窜在外,特命朝廷使者将其捉拿。裴氏女子裴芸兮,涉及包庇隐匿罪行,与三皇子婚约不予作数。北胡番邦,言而无信,私毁两国和平协议,此等不仁不义之举应天下共伐之。
一时大萧境内流言纷起,百姓们纷纷唾骂,曾经让他们感恩戴德的人,如今却做了通敌叛国的鼠辈。而倒霉的三皇子,一时也成了京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论对象。
裴府被抄的那一日,京城及其的热闹,门外围满前来观看的人,他们指点着身带枷锁衣着囚服的罪人们,唾沫横飞。被带走的十余人,却独独不见紫烟的身影。
奢华的庭院中,繁花似锦,绿意成荫。地面刚被洒上了一层融化的冰水,一个稚嫩的孩童穿着锦绣的衣裳在院中踩着水坑,看到溅起的水花沾湿裤腿,他便咯咯直乐。他身后跟着一位身段婀娜面容娇艳的女子,似扶未扶在他身旁护着,声音里透着无比的疼爱,“珏儿,别闹了。”
那孩童上去拉着女子的手,拽着她一同往前,嘴里含糊的嚷着,“踩,踩。”
这时院中响起一阵脚步声,正在玩乐的一大一小闻声抬头,孩童眼中闪出光彩,踉跄的向前跑去,伸出双臂向来人道,“抱!抱!抱抱!”
来人高兴的一把将孩童抱起,捏着他肉嘟嘟的小脸望着女子笑道,“今日有没有惹娘亲生气啊?”
女子走过来娇嗔的捶了他一下,“我有那么容易生气吗?”
他笑着楼过她在她红艳的娇唇上落下浅吻,怀中孩童忙捂着双眼喊道,“羞羞~”逗得二人直哈哈大笑。
三人一起往屋里走,这时女子问道,“怎么样了?”
“少了一个人。”他轻描淡写的模样似是不在意。
女子见状只是浅浅一笑,衬着她娇媚的容颜,倒是令人眼前生晕。“罢了,不过是二弟心善,替她留着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