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菲利克斯终于等到了他的客人。
他没有丝毫的急躁——即使是知道那位阁下明明很早便到了,却伫立在走廊外的那株香花槐之下,久久不曾流转过视线,直至天色近晚,才平静离开。
希瑞尔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凝视那些即将开败的紫红花卉的姿态,让他忆起他的第二位妻子。很多时候,她也是那样得,不知为何,就静静站在那棵花树前面,看那苍劲的树形,清艳的花色……看那幻觉中仿佛能重合的身影,他似乎也能明白什么。
直到他站在自己面前,菲利克斯才能仔细打量这位身份尊贵的阁下。还是个年轻人,如神话般俊美的容貌,修长优雅的身姿,身上并没有带着诗人惯常会有的忧郁或者悲观情绪,反而静谧冷肃得如同停留在原地的一席风。一个习惯将所有的思绪与情感收纳在内心不由他人窥探的人,即使看着他的眼睛,也看不透他丝毫。
整整四年,一千五百首情诗,首首经典无匹,首首精妙绝伦,简直写尽了人世间所有关于爱情的诗句。能做出如此壮举的,世上也仅有这一位!可哪怕菲利克斯努力从他的诗中窥探他的样貌,也只能感觉到他所想表达出来的纯粹又炽热的情感,除此之外,依然一无所获。
“很高兴见到您,阁下。”凯恩家族至高的执掌者微微欠身与他道,“请恕我不能向您见礼。”
他似乎一开始便把自己放在极低的姿态上。
希瑞尔同样也在端详着他。看得出来,原本也是极高大矫健的身材,即使坐在轮椅上依然有一股令人心生畏惧的气势,然而病魔侵蚀了他大半的身体,削瘦得都有些脱了形,明明还该是满心抱负亟待远航的年纪,却沧桑得已近乎一位老人。就算他的气魄仍足够叫人折服,也让旁者从心头漫出一种悲凉感官,他活不长了。
人最痛苦的是,明明还有雄心壮志,明明还有足够能力,却被迫面对死神临近的脚步。希瑞尔在某种程度上,与这个男人之间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可他是该恨他的。娶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却让她在这般年轻的时光便已逝去。只要一想到,他就有种毁灭一切的冲动。
没有接收到回应,菲利克斯也无丝毫意外。他一边说着,一边艰难转动轮椅,从书桌上拿了厚厚一叠文件:“一直想要见您,但似乎总是无法说服自己。直到……发现自己真的没有时间了,才想到您。”他的语气非常平和,就像面对的是一位久违的老朋友。
希瑞尔顿了顿,翻开文件的第一页,片刻之后,他将它合上。再抬头的时候,眸中很分明得带着探究:“你想做什么。”
因为年长了些,音质还是冷淡平缓,但原本仿佛弦乐交击般悦耳动听的声音已经带上一些低沉的磁性。有些人的魅力是随着年龄与日俱增的,他年少时便美得让人惊叹,年长之后这颜貌更是美得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甚至是敬畏,让人不敢再多看一眼。
菲利克斯平静道:“萨弗艾尔与凯恩的联姻,除了履行婚约,还有一个原因,保存住蓝宝石的延续。以克劳瑞丝的性格,支撑不起萨弗艾尔,所以未来的继承人,只能是她的孩子,或者是她异母的弟弟马卡斯。可她母亲没能如愿,克劳瑞丝没有留下孩子,马卡斯还年幼,而且他的出身……并不光彩,在家族中的阻力同样难以想象。萨弗艾尔面临着最艰难的危机。”
他苦笑了一下,眸中带着深深的无力的叹息:“我原以为我有时间的,能够等到我的奥萝拉长大成人,能够等到马卡斯成长到能肩负起一个家族,可谁也没有想到,我还能跨过的年轮……如此短暂。凯恩面临如萨弗艾尔一般的危机,而我谁也不敢相信……我能想到,只有您。”
一个庞大的家族最大的灾难,是传承断绝,是后继无人。
希瑞尔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克劳瑞丝……还有位弟弟!她竟然还有个弟弟!
希瑞尔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又马上紧握成拳。原版的记忆中,两年后菲利克斯的死亡,让萨弗艾尔与凯恩几乎塌掉半边天,此后就是极长时间的分裂与被蚕食。而原版来到凯恩家族的时候,奥萝拉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孤女,昔日的蓝宝石也只剩下一个空壳,任凭他用尽一切手段也无法挽回。
他并没有任何有关马卡斯的记忆……所以说……那个孩子,会在两年之内夭折?!
“你想要我代替你看守住它们。”希瑞尔缓慢得说,他的眸底沉淀着深深的阴霾,“你打算怎么说服我。”
菲利克斯笑了笑,他看上去已经很老迈,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似乎连笑都艰难,但那双眼睛还是一样得睿智、清澈。
“我从来没有背叛过我的妻子……克劳瑞丝也从来没有背叛过您。”
“她按着她出生起便担负的义务,嫁到了凯恩,但她唯一没有顺从她母亲的,便是委身于我,生下一位有着凯恩血脉的蓝宝石继承人。我想,婚姻是她无法选择无法拒绝的,但这些却是她自己可以支配的。”
泪水从他眼角的沟壑中滑落下来:“我像待我女儿那般对待她。可失去您,这世间的一切就都无法挽留她的生命。我眼睁睁看着她就那样枯萎……那几年来,她唯一开心的时候便是早晨时的那份佛罗伦萨晨报。除此之外,没有笑容,也没有泪水。她已经把自己的心封闭。”
“您……写了整整四年的诗,我也随着她看了您四年的心情。所以我信任您,因为您是她甘愿用生命去恋慕的人。有很多时候,我也会想,故事何至于如此,但……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也没有任何权利插手。”
仿佛说完这些话,就用尽了他所有的精力,然后他艰难得俯下身去:“我知道,或许……或许太过天真,或许,有些荒谬,还是想……想请您能……帮帮我。”
克劳瑞丝啊……那个美丽又聪颖的女孩,也许,正是明了自己与他之间无法再继续的羁绊,所以才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得,只是呆呆站在原地。就像那年独自一个人哭得几乎窒息,还是无声无息得,等待他或许永远不可能回头得发现自己。
那个傻女孩阿,用这样傻的方式来回报他的爱恋……傻傻得,就让自己迈到了终点。
怎么就……这样傻呢。
菲利克斯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一滴眼泪划过那位阁下的面庞。
他转过头去,视线穿透玻璃窗望向遥远的天际。身上席卷着何等可怕的孤寂,就如同想要吞噬一切的深渊,看一眼都是磨难。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病入膏肓的长者缓缓说了最后一句话。
“克劳瑞丝临……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您……想听听吗?”
回应这个问题的,是他微微的停顿,然后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没有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脸。
但想必,这个时候看到他的所有人,都会清晰感觉到,他身体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死去。
※※※※※※
那日,菲利克斯的轮椅转过走廊,视线无意触及到那株香花槐时,他停了下来。
他仰起头,像两天前那位年轻人与他已逝的第二位妻子一样,静静凝望着。许久之后,他从轮椅右侧的夹层中抽出一本极厚的笔记本。
里面全是剪报。小心贴得整整齐齐。纸页的边角磨损已经有些厉害,显然是翻过太多次的缘故。
他枯瘦如柴的手指随意翻开一页,视线中就映入一首诗。
『有一个字经常被人亵渎
我不会再来亵渎
有一种感情被人假意鄙薄
你也不会再来鄙薄。
有一种希望太似绝望;
但何须再加提防。
你的怜悯之情无人能比,
永远温暖我的心脏。
我不能给你世人所称的爱情,
但不知你能否接受
这颗心对你的思慕之情,
连上天也不会拒绝。
犹如飞蛾扑向星星,
黑夜追求黎明。
这种思慕之情,
早已跳出了人间的苦境。』
佛罗伦萨晨报头版的诗歌专栏已经连续两天没有新的内容了,这就引发了新的争论狂潮。
四年时间,整整一千五百首情诗,已经让太多的人将这习惯根深蒂固。忽然有一天断掉,就像生命中缺少很重要的一部分般,无法接受。
更多的人害怕,那位诗人是否出了什么事,还是说,这份犹如传奇般的情感已经无法再继续?
无论有再多的纷纷扰扰,第三天,报纸上那个熟悉的位置还是出现了新的内容。
那是一首抒情长诗。
一首,能与去年广为流传的那首《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相匹敌的催泪之作。这一日的早餐桌上,有多少人泪流满面,哽咽到无法自制?有多少人悲伤抚额,无法再说出任何的言语?
原来爱情没有童话。原来四年的真情,也需得迈入一个终局。
专栏名字换了,不再是晨安,而是“夜安,克劳瑞丝”。
明明是清晨,那位诗人却道了一声……夜安。
诗作的第一句,便是:『你已经长逝。』
而诗作的最后,这样写道:
『……
你那永不泯灭的精神
通过威严幽晦的永恒
重又回到我心间
你已葬的爱情胜过一切
只除了爱情活著的年月』
菲利克斯缓缓放下报纸。他知道,或许,他那天真又荒谬的想法,即将实现。
从这日开始,佛罗伦萨晨报依然存在,但头版的那个位置,永远停留,永远空白。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对此表达不满。因为,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曾用一场延续四年的无望真情倾倒了整个世界。
仿佛,一场无声的祭奠。
※※※※※※
希瑞尔已经安排好他能想到的一切,所以他在佛罗伦萨那些曾留存在记忆中的地方沉寂了好几天,什么都不做的就站在那广场,看鸽子飞散,看黄昏的辉光消失在天宇,长久的恍惚过后,仿佛还能见到她的影子出现他面前,后背着手,偏头笑着,说我一直在等你……
然后他把自己打包去了艾萨克。
这是西班牙北部山区的一个小镇,世代为凯恩家族所掌控。风景十分迷人,远山绵延如画,河谷之间草木旺盛,湖水清澈如镜,重要的是,凯恩家族唯一的继承人要在这里待到十六岁,然后开始学着接掌家族,步入社交界。只不过因为老凯恩寿命不久的缘故,已经等不到她女儿先长成一个名门淑女再开始接触家族事业了。
传说中的女主,现在还是只萝莉。为了克劳瑞丝,也为了他自己,他必须负责萝莉养成。
……又将是一个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