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蔓萦是在熟睡中被巨响炸醒的,外面的骚动声差点让她误以为是什么势力打上了捉云山。但转念一想,如果有危险的话,护卫不可能丢下她不管。
“到底怎么回事?”
掀开帘子从榻上赤着脚跳下来,推开窗户的一瞬间,天空上依次绽放的八朵烟火一下子倒映在她眼里。
姬蔓萦第一反应不是军演结束了,而是出了类似于兽潮这样的自然意外,扒在窗口使劲往下看,只听到轰隆隆的大水咆哮声和所有能飞的兽人伴生兽盘旋在半空的尖唳。
“公主请回吧,好像是洪灾意外,把峡谷淹没了,又惊了迁徙的动物,这次军演损失惨重……恐怕是要推迟重来了。”
“是这样……”姬蔓萦慢慢坐回到榻上,面色却又古怪起来。
等等,如果是山洪暴发的话,为什么他们打出的是象征认败的红色烟火,而不是遇上意外的紫色烟火?八道烟火几乎是前后升起,山洪应该还没有同时抵达东部高地才是,为什么东部的也手忙脚乱地放错了烟火?难道八个指导师同时犯了这个错误吗?
难道——
姬蔓萦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想法,然而这个想法马上被她否决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自十方监创立始,甚至追溯至文明纪元初期的英雄年代,从未有人在一天之内结束军演。
尽管这么想着,姬蔓萦却是再也睡不着了,喊侍女进来帮她立即更衣束发,推开门就向前面的捉云广场走去。
此时整个天幕自西至冬渐染彤霞,绮丽的碎云上依稀可见最后一波红色焰火的余烬飘散。这温暖的朝光暖了满峰顶的青石板,却冻结在老人家们的脸上。
他们身前,正卧伏着一只巨隼,一群医官围在巨隼边,不停地换着纱布药品。
巨隼腿下一条似乎是被什么动物的尖角划破的口子,长达一尺,几入骨头,相当可怖,不过好在是划在腿上,若是伤在翅膀上,这头巨隼等于宣告废掉。
“……索兰老师,本王年少时也曾经在十方监蒙受指导,请相信我并不是因为隼皇被伤而要找这位谋士的麻烦,只是单纯想见一见这位……想出这条毒计的人物,很过分?”
毫无疑问地,巨隼王陷入了盛怒,现在山下被水淹兽突伤者无数,他却硬生生地公然在这里占据本就不多的医疗资源,既是本身固有的霸道,又是一种示威。
谁都知道兽人的伴生兽是最伤不得的,打了伴生兽就好比打了他的老婆,何况隼皇之所以为隼皇,就是整个潘多拉的巨隼一族中最强大的存在,现在在一场他看来小孩子的游戏里被伤成这样,还不是在真正的战场上伤的,简直是对着他这张脸左右开弓地打了个脆的。
长老们当然面沉如水,这场军演到现在他们还以为是个玩笑,当所有的残兵败将回来后,几家狼狈不堪的随队指导师在一起复盘了信息,每个班都异口同声地表示自己绝对没有犯任何错误,只是没想到堰塞湖破得这么快,自己的队伍来不及做任何扯离部署,彻底乱了套。
最后还是角落里唯一一个依靠地形优势即行撤离以保全了半支部队战斗力九班指导师指出了问题——
吵着吵着,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地被某些细节的信息诓骗了,一个两个有可能,九个班里六个班被卷进峡谷战线,这绝不是巧合,是那位赢家有意为之。
“要不是反应快让战奴挡在前面……她一定是是想让我们的皇子死!这次是侥幸,哪怕死了一个,以后这个指导师只要踩进我兰蒂斯的领地一步,立即就射杀!”
“是啊,再怎么有传统,这也只是演习而已,她怎么敢算计四个皇族……”
“我们应该在年会上请愿把这个毫无责任的指导师当即逐出十方监!”
各班指导师简直一肚子火,被打脸的岂止是一个巨隼王,他们的资历一个比一个骇人,这次竟然栽得这么惨,还都是脸着地,说着说着便气头上来,大骂掘堤放水这条计策的阴毒,一时间连巨隼王的声音都盖了过去。
“……不过比之往年过半的死伤,此次幸而罗刹大多能凫水,可谓是伤多亡少,不知是否在这位‘阴毒’谋士意料当中。事已至此,技不如人,诸位的怨言大可自斟自饮,孔桑少陪。”九班的指导师平静地微微颔首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这年轻妖族怎么敢这么对我们说话!”
“区区一个与平民厮混的……”
各班指导师正在气头上,直到索兰长老一声警告味道的咳嗽声,这才按下气性。
“稍等。”对着这位似乎并不起眼的九班指导师,索兰长老仿佛一扫往日的严肃,目光略缓地问道:“你是……姜鼎公的高徒?”
孔桑稍有意外,但他这个人颇有古风,先是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然后才问道:“长老和家师有故?”
索兰长老目露追忆:“仔细一想鼎公自卸任十方监议事长老以来竟都已经有二十九年了,前段日子还听闻鼎公现在已经是一天内三次病重,有这回事?”
“家师为国之柱石,日夜操劳,难免有力不从心之时,偶尔休息乃是遵从医嘱,至于病重,不过是谣传罢了。”
“是吗……”说到这,索兰长老还想追问些什么,忽然山麓下面传来一阵骚动声,很快,最后一个班回到了捉云山顶。
罕见的,既没有对胜利者的欢呼声也没有任何人去迎接,只是全场的目光都或是好奇或是愤怒地集中这一行衣履整齐的家伙身上。
就好像他们出去春游了一次。
“白师……你有没有觉得,你的计划虽然好,但是,仇恨太高了吗……”
“少年人,脸皮要多练方可铜墙铁壁以迎接他人的嫉妒。”七班年轻的指导师,怎么去的怎么回,面上一派仿若世外高人一样的淡然,末了,补了一句:“你还年轻,等你长大了,被千人指万人骂得多了,你就淡定了。”
所以你以前是被多少人骂过!你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司仪得了长老们的授意,站出来走到七班面前问道——
“——七班白指导师,请你解释一下,这次军演的洪灾是不是你一手指导的?话说在前面,如果是自然形成的洪灾,这次军演的黄金剑是不会颁给七班的。”
白婴还没说话,七班的学生们出离愤怒了——
“当然是我们掘开的,我们班的岩金忙了整整一夜写了十张纸的工程图,还有掘堤的战奴,都是可以作证的!就算不论工程,战机是指导师亲口决定的,就在三点半刻前后!”
他们这么一吵,其他的指导师脸都青了,在他们说之前还想着堰塞湖决堤的事情可能是侥幸,在这之后既然提到了战机两个字,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指导师在整个圈套里有刻意的成分!
孔桑说得对,他们被彻底耍了。
司仪面露难色,此时索兰长老示意他让开,走到前面,从台子上正中央的鎏金匣子里取出一口沉重的金剑,面无表情地走到七班面前。
“恭喜你,一百年以来,为贵族班争得了第一把黄金剑。”
白婴几乎是同时听到了身后细微的抽泣声,虽然不太明白这个意义,但还是很严肃地接过了这把剑。
剑很沉,入手就是一坠,好在没有出洋相。白婴掂了掂重量,握住剑柄一抽,剑锋嗡鸣,笑着说:“不负所托,还不快来五体投地表扬一下为师?”
“赢了……赢了!”
白婴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捞起来扔到了天上,
“沃日别闹!放下剑再扔!剑砸着人了!”
“不能放过她!扔高点!!!”
“罚你们回去每个人抄校史一百遍!不抄完不许去约美女!!”
“哈哈哈哈一千遍都行!!!”
“断袖都行!今天要扔到白师吐!”
“扔到吐!”
……
“能撩动饿鬼的是食物,能撩动穷人的是黄金,能撩动纨绔子弟的,也许就只有胜利和荣耀了。看得出来这些孩子都很喜欢你……呃,白师需要医官来看一看吗?”
后来白婴就成了最可怜的人,当真活活被自己班的熊孩子们当沙包扔了整整一个小时,被人发现不对解救下来的时候瞳仁都聚焦不齐了,整个人趴在栏杆边吐得像是怀了四个月的孕妇一样,直到晚宴都没人能把她和栏杆分开。
偏生没有一个熊孩子来认错,纷纷仗着胜利者的身份跑到女生区去约美女了。只有好孩子安铭小朋友和好心肠的孔桑老师帮忙照顾她。
“……七百十八、七百七十九,哦……谢谢,不需要了。”饶是如此,白婴还是一脸虚弱地表示自己是个弱柳扶风的女子,谁都别想让她和栏杆生离死别。
……都神志不清了,哪有吐了上百次那么夸张。
“您倒是好脾气,其他的老师看起来都恨不得撕了我呢。”
好在这位妖族青年脾气真的是非常温和,说:“最后孩子们都没有受伤,平安把学生带回来就是本职了。只是我没想到,以白师的才华,怎么会从未听闻过呢?”
“本王也想知道,白指导师是师从哪里?妖族姬、姜二家的门客幕僚里,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白师的名头。”
白婴转过头来,她听说这位巨隼王的黄金战斗跟宠被自己给阴伤了,但看起来他好像没有要冲上来抽自己耳刮子为跟宠报仇的念头,轻咳一下站了起来。
“山野散妖,不值得一提,见笑。”
倒是巨隼王上下打量了一下白婴,笑了笑:“之前没注意,见到了才知道白师原来是个姑娘,可惜了,如果白师是天妖部族的,我今天就是折了隼皇也一定要为小儿求娶。不过不是天妖也没关系,小儿年龄和白师也算合适,有空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这话一说连一边站着的孔桑都尴尬了,白婴本人脸皮厚,也听出来了这是试探,应对自如:“且不说高攀不起,我这个人心比较野,等我将来吓得天底下没人敢要的时候,没准还需要王帮忙介绍呢。”
“没事儿我们慢慢谈,本王还有个侄子,今年二十一,有地有钱,父母双亡,英俊得像骏马一样……”
“哦,您的侄子是不是姓马还喜欢骑着马咆哮呀?”
“哎你怎么知道……”
一直站在一边安静地当壁花的安铭转过头,无意中瞥了一眼栏杆后面,似乎想到了什么,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和巨隼王谈笑风生的白婴,陷入了困惑。
这座栏杆的悬崖下,是后勤的队伍清扫排列在军演中重伤而死或者淹死的罗刹战奴。
一排一排的尸体被浇上石灰掩埋,已经挖到了第三个土坑。
安铭终于明白白婴在数什么了。
这场表演式的结束后,别人在庆祝胜利,而她,强迫自己看了一下午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