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牧赐既有一往无前的求道之心又有知天顺命的自知之明,老太史也没有再说什么,打开了榻边另一个精致的漆盒。从其中拿出两卷竹简,“一卷是最新的历法,另一卷则记载着巫咸荆楚的巫风祭祀事宜。”
牧赐疑惑地接了过来,翻看了一下仍是不解其意,“伯父给我这些干什么?”
“这是我给你的招兵买马的资财和聚拢人心的大旗!”老太史神色凝重而严肃,像是给牧赐交代一件非常神圣的重任。
“我怎么看不出来呢?”牧赐半信半疑地又翻了翻书简,更觉得二者风马牛不相及。“这卷历书是怎么回事?”
“天文地理,星象卜筮之类的学问只能由天子控制,黔首平民甚至普通的诸侯卿士都无权研习。正是因为这样,天下诸侯每年都要朝觐王室,从而得到王室颁发的次年的历法,然后再回去颁行国内。如果哪一年得不到历书,可能整个国家连日子都记不清了。错过农时,延误祭祀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如果哪个诸侯成为了新的天下共主,他就必须颁行比上一代王朝更加精确的历法,不然会被认为没有得到天命的认可,遭到臣民非议。你手中的这卷历书是我半生心学,比现在的历法精确许多。如今想入主中州的乱臣贼子遍及天下,这等奇货还怕没有行市吗?!”老太史给牧赐详细地解释着这卷凝聚着自己心血的历书的重要性。
“我明白了。”老太史一解释,牧赐立马明白了这卷历书价值不菲。又继续问道:“那另一卷书简是什么意思?”
“南方巫咸荆楚之地的人都尚鬼重祀,在殷周鼎革之际,楚人首领鬻熊率楚人投奔周文王,帮助周人灭商。鬻熊知大道,周文王以师礼事之。二人咨问对答之语,录为《鬻子》传世。周文王那是受命称王推演周易的圣人,鬻熊能给文王当老师,那能是一般人物吗?!他不仅是楚人的首领还是楚部族的大巫师。不仅是他,历代的楚王不仅是楚国的国君,还是楚地巫教的最高的大巫师。不仅楚国如此,华夏亦如此,从愚昧走向开化的所有部族都是如此,上古时代的三皇五帝和氏族首领都是各自部落的巫师。现今的天子就是神道设教的典范。天子!天子!就是上天的儿子。天是冥冥中主宰一切的力量,在人世间只有天子拥有对天的祭祀之权。礼制有定: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其域内名山大川。平民百姓只有通过天子才能表达对天的崇拜,这也是天子在世俗人间统治权力的来源。”对天下之事了如指掌,史实掌故信手拈来,老太史给牧赐好好的上了一课。
长篇大论说毕稍微缓了缓气息,最后一针见血地给牧赐点明了方向:“现在巫咸荆蛮之地的巫风依旧未改,此卷书简详尽的记载了那里的巫风习俗,你看会了就能成为一个巫师。一个巫师在一个巫风盛行的地方,自然前途无量。我给你的这杆神道设教的大旗可堪用否?”
老太史的话,牧赐觉得很有道理。但对巫祝之事十分陌生,惊愕又好奇地问道:“伯父的意思是我还要当巫师学巫术?”
“得学,当然得学了。不仅要当巫师,还要当个大巫师。王室的现在的巫祝是位高人,你可以向他拜师学艺。”
“话虽是这样讲,但我毕竟是中州诸夏之民,到了巫咸百濮之地,礼仪文化习惯风俗都不同,不知道能不能施展得开。”牧赐对这件事有点怀疑,也对自己有点怀疑。
老太史似乎早就想到了牧赐的顾虑之处,开言给他讲起了故事:“吴国的开国君主泰伯,乃是周侯季历的大哥,周文王姬昌的伯父,周武王姬发的祖父。当初为了让位于弟弟季历,泰伯、仲康兄弟两个远走蛮夷之地,断发纹身以从越地之俗。薪火相传,至阖闾夫差,勾吴晋身王霸之列。”
牧赐心中的最后一点疑虑也被老太史的故事打消了,“我明白,伯父是想让我效仿吴泰伯,从他民之俗,聚巫教人心,成王霸之资。”
老太史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自以为成功就在眼前的牧赐不禁喜形于色,“那我就去巫祝那里学巫术,学成了我就可以大展拳脚了,王室巫祝住在哪里?巫术两三个月能学成吧?!”说完起身就要向外跑。
老太史喝了一声:“回来!”声音虽不大也不含怒意,但让人觉得有种不容违背的威势在里边。兴奋地蹦蹦跳跳的牧赐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悻悻地回身又跪坐在了老太史榻边。
老太史爱怜地摸了摸牧赐的头,“待河阳盟会一毕,你就赶紧走,不要多做停留。”
“我刚来王畿就要走啊?”牧赐刚想见识见识这个花花世界,不想就这样离开。
老太史知道少年之人都有反叛之心,不把道理讲清楚,他们很可能会阳奉阴违。“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河再竭而周亡。山崩川竭,历来都是亡国之兆也。今年大河罕见地枯竭,大江罕见地泛滥,这可能就是华胥氏将亡的征兆。大河水竭,天险化为乌有。戎狄的铁骑便可以长驱直入,席卷中原。届时王畿将成为戎狄与华夏诸侯拉锯争夺的战场,倘若你继续留在这里,灭身之祸不远矣。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地不宜久留。”
“那河阳盟会关我什么事啊?”
“怎么不关你的事?!你要作为王室的史官出席盟会,秉笔直书,记录这件华胥氏最后的大事。”一提起华胥氏,老太史的心沉甸甸的,重得发坠。
“史官?我不是啊!”牧赐有些莫名其妙。
老太史微微一笑,“你知道你的名字是谁起的吗?”
“是伯父起的!”
“那我再给你起一个。以牧为姓,以太史为氏,名赐。太史赐!”老太史闪着精光的眼睛紧紧盯着牧赐的面庞,观察着他的反应。
牧赐闻言先是一惊,再是一愣,最后神色严肃地向老太史磕了一个头,“多谢伯父!”
“好!好!好!”老太史伸手示意牧赐起来,口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浊气,“你继续抄书吧!”
牧赐若有所思地回到书案案前继续誊写。老太史也顺手取来一卷竹简翻阅起来,不时转过头来看一眼牧赐,再看看窗外的天空,再想想想心事,只剩下长长的叹息了……
王畿之外,大河北岸的苍茫原野上,一座插满旗帜的两丈多高四四方方的黄土祭台在周围绿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祭台顶的高案上摆放着天帝神位,神位前陈放着鼎、簋、尊、豆等各种盛放祭品的礼器,玉璧、玉圭、缯帛、五谷等祭品依次摆放整齐。高案最前沿处摆放着三只空盘子,而在祭台台下有三根柱子,上面分别拴着一匹黑鬃黑尾的枣骝马,一头土黄色的公牛,和一只黑色的公绵羊。钟鼓琴瑟等乐器放置在土台四周,乐师们忙碌地排演着。
祭台的四面都有台阶,每条台阶都连着一条直通远方的宽阔道路,形成了一个以黄土祭台为中心的有四条大路组成的“十字”。道路两边的广阔原野上,诸多诸侯在那里扎下了各自的临时营盘。爵位不同,营盘的规格也不尽相同。东方的诸侯国的营盘就在黄土祭台的东边,北方的诸侯国的营盘就在黄土祭台的北边。而且各个诸侯国营盘之间的方位关系与真实的诸侯国之间的方位关系相同,等于天下诸侯在这片原野上摆了一个缩小了的诸侯国地图。而在这幅“地图”的东、南、北三个方向,均有一座规模特别大,规格特别高的营盘,而这三座营盘中以东边的那座营盘为最。
这座营盘前四周布设了好几层防御鹿角,一根根从地面下斜伸出来粗大的树干被削尖了前段,露出木质。从远处看去,活像一排排白森森的尖刺。遥望见营盘中间有一杆大纛旗,红色的旗面上绣着一个黑色的人形图案,牛角人身,挥舞戈矛。
大纛旗下的中军大帐中一派严肃气象,虽是盛夏三伏,但这里的气氛却比寒冬腊月更加冰冷彻骨。正对着帐门的主座上坐着的正是一代东黎雄主,赐彤弓斧钺,享代天子征伐之权的蚩侯姜不恤。他披散着头发,穿着戎装重铠,拄着宝剑。震慑人心的孤寒冷傲就出自这对微微闭着的傲世凤目。两边厢分文武跪坐着东黎国的股肱大臣们,早已习惯了雄主威势的他们,低着头颅,目不敢转睛。
孤兀地站在帐中,这位送信的使者早已经噤若寒蝉冷汗直流。从容不迫辩才一流的他,以三寸不烂之舌折冲于樽俎之间,游说诸侯,无往不利。正是因为有样的大名,晋伯和南候才封采邑赐金帛把他延揽帐下,而他唯一的要做的事就是作为专使沟通晋楚两国和东黎国的关系,谁成想一世的英名在今日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