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风璧的授意下,径直走到商弼身旁。商弼仍然背对着众人,生着闷气。
“多谢商公子!”卫虎只道了一声谢,没有再多说什么。
“商公子明鉴,自从我来到这里,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虽然报酬丰厚,但总觉得了无意趣。我不想让一身剑术和一腔热血埋没在这无名山谷中,庙堂筹算沙场征战才是我想要过的日子,所以我对今日的决定毫不后悔。多谢商公子收留了这么多日子,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梅谢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完折腰施礼,这一番得体的言辞换来了商弼转身还礼。
还完了礼这段情分算是断了。商弼什么也没说大袖一甩向牧赐这边走来,翻身上了鞍桥,独自催动自己的红鬃马先行一步了,幸好那两个随身侍卫没有投靠风璧赶紧催马跟了上去,不然商弼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牧赐和钟阅也向风璧拱手示意后催马跟着商弼三人先行一步了。
外人旁人都走了,关口处只剩下自己的部众。风璧招手示意把他们叫到跟前,三部人马依次摆列整齐。再一招手,从自己队伍中走过来一个小兵。此人一直在队伍的中央,故而众人也没多少印象。细观此人,从左侧上额头一直延续到右侧眼角的一条疤痕因为血痂未褪所以特别显眼,即使故意用头发遮挡,也没能挡得住。带血迹的疤痕再加上那饿狼嗜血的眼神,行走时似乎带着的一股扑面而来的腥风,令人望而生畏。此人走到了前面,与梅谢卫虎并列站定。
风璧向二人引荐道:“这是我亲勋卫队的将官,名叫秦剑,以后你们三个人就一起共事了。”三人闻言互相通名行礼致意。
“你们三人各从本队中选几个忠诚干练的人充任副将代管所部人马,让他们先留在这里待命,你们三个人随我去王畿参加河阳盟会。”这百几十号人马如果都去王畿太过招摇,且食宿花费甚巨,照风璧的意思,直接让商弼好人做到底。
一听要去王畿,卫虎的精神头儿立马萎靡了下来。“逃兵败将,实在是无颜到王畿见父老。
“这样也好,你留在这里,暂时统领这里的所有人马。我已经把全部的财货在商兄这里换成了黄金铜钱,留一多半放在这里。你用这些钱,在附近镇甸城邑广购粮草招兵买马,就这三五天,能买到多少算多少,能招到多少算多少。还有就是联络你所说的那些潜伏山泽的匪盗士族流兵残寇,不论出身德行,一律来者不拒。”作为曾经的王室卫队,卫虎肯定比一般人更了解粮草采购兵员征募的事宜。他王室卫队将领的身份说不定真能和江湖野莽失意士族搭上话。风璧正急着扩充势力,卫虎如真能建功,对自己大业的助力不可谓不小。“遵命!”对于风璧交予的第一份差事,卫虎显得信心十足。
交代完这一切,风璧梅谢秦剑三人三马,捎带着两匹驮运钱财和贡品弓箭的马,加鞭催马去追赶前面一行人。前面的诸人有意等待走得很慢,骏马奋蹄一会儿就追上了。
一路无话,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地向王畿进发,出了山林小道,直接上了通往王畿的康庄官道。天空中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是个绝好的天气。但映入眼帘的地面上的景象完全没有半点的生趣。断壁残垣,荒田废院,尸骨喧天,百里无人。红了眼的野狗乌鸦争食发臭的人尸,尚有残息的活死人用浑浊发黄掺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头顶顶盘旋的乌鸦和身旁逡巡流涎的野狗,怨天等死。
惨不忍睹的景象众人一路上不知道亲眼目睹了多少,到后来直接麻木不仁了。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发觉好长一会儿没有闻到令人作呕的尸臭味了,众人反觉奇怪。原来赶了半日的路,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终点东王畿。
王畿的内城是天子的朝寝之地,外城墙与内城之间的区域是平民的居所。一行人走马进入了无人守卫的外城城门,街道上行人寥落店铺稀疏,乞儿饿殍卧倒在街道边,盛夏的街道上竟然有铺满枯黄的落叶。
一路所见彻底打碎了牧赐对这个王朝最后仅存的憧憬和希望,长叹一口气勒住马缰,身后众人也纷纷停了下来。
“外方诸侯见王室卿士,仪程非常繁琐麻烦,我就不把二位往家里请了。”日薄西山的遗老遗少还要死打肿脸充胖子死守着这点规矩,牧赐自己都觉得可笑,但还是厚着脸说出了口。
“城中八闻客栈是我的产业,风兄不嫌弃的话就到那里暂住几日。”商弼在风璧手里吃了那么大的亏,再让其占点便宜也无妨了。
风璧对商弼的邀请无动于衷,只是盯着自己看,牧赐哪能不解其意呢,“有关册封之事,今晚就有定论,风兄等消息吧。”
风璧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回身对商弼言道:“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
两帮人就地分道。在老家宰的引导下,穿过了曲折的街道,牧赐在一座大府邸的前面下了马。庄院修得十分气派,石阶高衙,朱漆大门。仆工出门来牵走了马匹,钟阅激动地领着牧赐走进了这座府邸,不知穿过了多少阆苑台榭阁管屋宇后,在一座四面水池环绕,正门顶上高提“天一”匾额的阁楼前停住了脚步。钟阅用手指了指里面,牧赐领会其意。阁楼的门窗全部开着,从门口就能看到里面一堆堆一摞摞摆放整齐的竹简。在竹简堆的深处,有一个人跪坐在案几前奋笔疾书,眼见他高冠博带,发白如雪。
牧赐轻轻地走进去撩衣跪在此人身后,轻声叫了一声,“伯父!”
老人闻言似乎微微一惊,停住了笔,缓缓地转过头来。岁月的痕迹爬满了老人的面庞,但夺不去谦谦君子美玉般的温润。对道义礼法的坚守使他慎独自警,虽然独身处室仍然正襟危坐思不涉邪。诗史典籍文华善美的滋养,使他眼中睿哲的火花愈加闪耀。无情的光阴摧残了他,但也成就了他。
在看到牧赐的那一刹那,垂垂暮年的老人手突然抖了一下,笔落在了地上。突然间老泪纵横,“我的儿啊!!!”把跪倒身前的牧赐拥倒怀中,一时间百感交集,苦心维护王室的心酸,老来丧子的悲痛,对家国前途命运的担忧一起涌上心头。鼻子一酸,泪水如开闸的洪水奔涌而出就停不下来了。悲声大放,“我的儿,为父对不起你啊!我连你囫囵的尸首都没能收回来啊,为父无能啊!先王啊,大厦将倾,章无力回天,我准备和华胥氏的江山社稷一起去了。”
两个儿子战死的消息传来,太史依旧喜怒不形于色,依旧调兵遣将抵御戎狄,依旧镇定地布置王室东迁的事宜。人们都夸他临危不乱处事不惊有君子器宇,盛赞他毁家纾难再造华胥尽公不顾私。有谁知道这位父亲的心中在滴血!因为儿子是他亲自送上战场的。去时是活生生的人,收回来的却是身首异处残肢断臂。更煎熬他的是自己匡君辅国自诩忠良,但不仅没能致君尧舜光大王道,反而眼睁睁地看着宗庙毁弃社稷垮塌而自己难辞其咎。一个一生追求圣王之道笔伐乱臣贼子的人却要用自己的笔书写自己的罪恶以供后世唾骂。活着每时每刻都是无尽的自责和羞愧,死了呢?死后何颜见临崩托孤的先王,见传道弘毅的先贤,见英灵未泯的列祖列宗。这些深藏在心底的痛苦无处诉说,好不容易来了个能够倾诉的的亲人,沉淀发酵的心酸悲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这时候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只哭得撕心裂肺肝胆崩摧,声竭气噎几近昏厥。
牧赐任凭伯父抱着自己,仔细的聆听着他的倾诉,感受着他承受的苦楚。没有劝解没有安慰。因为牧赐知道这时候让他放开了哭放开了喊才是是对他最大的慰藉和满足。父子连心,伯父的痛苦牧赐感同身受,没有喧宾夺主,只是默默地流泪。
钟阅在门外实在是不忍心听下去了,进来百般劝慰千般宽心,才把伤心过度的老太史安抚下来扶到一边的榻上休息了。
钟阅抹了一把眼泪,摇头叹气。“老太史真的是老了,连日来神志恍惚茶饭不思,一直在这里誊写史籍,写着写着突然笑两声又突然哭两声,哭声像笑,笑声像哭,实在让人看得心疼啊。少主不要再用言语刺激他了,特别不要提死去的两位公子和王室的现状。”
“知道了!”牧赐只是静静地跪在榻边一动不动。
垫好了枕头掖好了被角,钟阅低着头出去了。牧赐神色凝重地起身走到了老太史刚才誊写史简的案几前,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