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南沙抻平衣褶,抖开长袍往身上一披。繁冗朝服上暗青色的蟒蛇仿佛具有灵性般蜿蜒半身,吐出猩红的蛇信,恍若要择人而噬。
他垂首认真的整理着仪表,没有发现身后女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道视线划过他宽阔的肩膀,挺直的背脊,乌黑的头发,最后停留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女子凝神望着那双手,神色陷入了忡怔般。
许是视线过于烧灼,南沙转头看她,见她发神,不禁笑道:“知秋看什么这么入神?”
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叶知秋就被拉回了现实。
毫不相同。
她低低的笑了两声,有些嘲意。
“并未,便是觉得今日王爷也甚为俊朗。”她浅浅的弯起个笑来,因晨起的发丝凌乱,也还未上妆的缘故,看起来很是温软。
南沙果真未觉察出什么不妥,只是无奈看她,“知秋愈发会逗弄人了。”
叶知秋只是笑着眨了眨眼睛。
约莫两刻钟后,南沙上了宫中派来的轿辇,去上早朝。
直到徐公公尖利的嗓子喊了起轿,叶知秋才渐渐收起表情,虽然依旧笑着,却无端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她目光随着那顶华丽的轿辇远去,最终化作了如有实质的冰冷。
——
“退朝。”乾顺看着下面群臣跪拜,沉声道。
退朝后,看着周围大臣交头接耳,南沙皱紧了眉头。近日太后尉迟欢意欲插手朝政,混淆视听,也不知是何缘由。
但众多上谏和觐言均被乾顺无视,很难不让诸位大臣疑心皇帝是否已被太后蒙蔽了心智,偏听偏信。
偏偏此时窦家安插在朝堂上的那颗没用的棋子窦振云也不安分了起来,明里暗里撺掇着窦家祖屋的嫡系弹劾慕家,还摆出所谓证据说慕家和淮南王勾结,欲图谋反。
分明一切都透露着不寻常,但却怪在找不出任何纰漏。
饶是南沙,也未免焦头烂额。
刚踏入府门便吩咐暗卫近日加强人手巡视四周异动,若发现不妥,不问缘由先行押下。就连夜岗也增加了两队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瑶光榭那边,多注意有什么动静。”末了,南沙似是不放心一般又交代了一句。
暗卫不解,“王妃的居处?”
南沙只淡淡的嗯一声,“照办便可。”
“是。”
“宫里安排的怎么样?”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半晌问道。
“徐公公那边已经妥当,只差一声令下。”暗卫垂首低声道。
南沙慢慢扬起一个笑容来,却不见往日温润,只余下深刻的阴寒。
只听见安静的大堂里传来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
“很好。”
这厢瑶光榭中。
“他说了什么?”叶知秋呷了一口清茶,仿若随口问。
宣离原本还坐的好好的,闻言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双漂亮的杏眼瞪得好像能喷出火来,可见气成什么样子。
“知秋姐姐,那南王简直太不是个东西了!自己想要逼宫造反也就罢了,还冠冕堂皇的说为了府中安全,往你这里插眼线!这分明就是监视!”宣离愈说愈生气,见叶知秋还是一副平淡的样子,不由分说的夺过她手里的茶碗,“知秋姐姐!你就不生气吗?”
叶知秋这才抬眼带笑的看着这个气鼓鼓的小姑娘,“我不生气,何必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生气。”
可宣离还是消不了气,她深吸了两口气,看着窗外灌木丛里纵横倒下的十几个暗卫,恨不得用眼刀把他们全部弄得灰飞烟灭。
“知秋姐姐,如今南王还未称帝便如此这般对待你,焉知他登位之时会立谁为皇后呢!指不定这些年他处处留情惹了多少风流债!”宣离恨恨道。
叶知秋抚摩衣褶的动作顿了下,她垂下眼眸,“那又如何?母仪天下,原本我也是做不到的。”语气中,竟还似带着笑般从容。
“好了,别再说他了,听着腻味。”叶知秋笑了声,语气却让宣离不敢当做笑话。
“那知秋姐姐,我去帮你把外面的尸体清理了吧。”宣离也并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只愣了两下便回过神来主动出去毁尸灭迹了。
待她一走,日暮空庭便露出担忧的神色看叶知秋,“主子……您…”
“无碍,皇后与否和我并无干系,我乐得清闲。”更遑论这次宫变过后,谁会成为真正的赢家尚不可知不是吗?
二人看着她,都在心里叹了口气。
“南王现如今还在府中?”叶知秋对刚走进来的宣离问一声。
“刚走。近日朝堂局势吃紧,听闻那乾顺老儿搞出不少幺蛾子,估计是去收拾烂摊子了,好多大臣都多日未归家了,我想南王最近也回不来。”宣离轻轻嗤了一声。
何况他在府里安插了这么多线人,怕是放心的不得了,几日未归也不怕出问题。
可谁知这府里的其实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家养白兔。
“那就又要麻烦你了小离。”叶知秋走到屏风后换衣服,“我要出府一趟。”
“没问题知秋姐姐。”宣离接过叶知秋屏风后递出的衣服直接套在身上,答应得很是干脆。
月白色的长裙外披着天青色的薄纱,柔顺的墨发散在背后,只斜插着一根白玉钗子。晃眼一看,倒是个像足了深闺小姐的伪装。
她从梳妆镜后的暗格里拿出个银白色的半面,戴到脸上,阳光照在面具上,竟隐隐现出些许金色的纹路,显得瑰丽而神秘。
“日暮,拿一顶帷帽给我。”她看着镜子里,若光是带着这个面具出门,也并非万无一失。
日暮从橱柜里拿出一顶崭新的帷帽给她戴上,半透明的纯白长纱倾泻而下,遮住了容貌,也遮住了面具。
“知秋姐姐这身简直能以假乱真了,”宣离惊奇的看着她,“和那些平日里上街采买的闺阁小姐太像了,浑身都冒着仙气。”说到最后,宣离自己都笑了出来。
“就你嘴贫。”叶知秋声音从帷帽后传出,显得有些不太真切,添了几分温婉。
话罢她便飞身踏上窗栏,从院墙上直接出了府,落身在一道小巷子口。等她从巷子口走出,转眼间就已经混入了人群当中,再寻不见踪迹。
她从衣袖里摸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信号弹,捏碎。
两息后便来到了人满为患的赤云客栈。
白鸢白泽正穿着堂服招待客人,眼尖瞅着叶知秋这身出挑的打扮走进来。沉吟片刻突然反应了过来,连忙将她迎进来,还刻意道:“这位小姐,天字一号房请,早就给您定好了。”
“倒是有点眼力见。”分明是有些刻薄的话,由那温婉清冷的嗓音说出来,便多了分说不清的动人,叫人不禁遗忘她的无礼。
直到那抹白色的身影连衣角都消失在楼梯上,才有人津津有味的收回目光。
刚打开厢房门,她便看见雕花拱门后窗边坐着的一袭黑色身影。
她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又用内力上了层禁制,确保安全之后才走近窗边内室。
瑶华转头,被一身白仿佛吓了一跳。
“你这是奔丧来了还是谈正事啊。”话至最后,他还饶有趣味的从头到脚打量了叶知秋一遍,“其实看久了还蛮好看的。”
“油嘴滑舌的改不掉了是不是?”叶知秋一把掀了帷帽搁在旁边,斜睨了他一眼。
“你这也太夸张了,戴了帷帽还要戴面具?”瑶华看她取了帷帽,又露出来一张被面具遮着的脸。
“这怪谁?若不是你和南沙合作,近日便要动作了。街上会多出来这么多眼线?我也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了。”叶知秋拢了拢散开的长发,叹口气。
“说得好似最近朝堂上的破事就没你的手笔一样?”瑶华微微挑起眉梢,戏谑的看她。
“你消息倒是利索。”叶知秋倏地笑一声。
风吹过窗前菱纱,激起阵阵珠帘轻响,拂乱了满室茶香,将二人交谈的声音变得模糊。
两刻钟后,叶知秋放下茶盅。嗤笑道:“南沙倒是好算计,刀不血刃就除掉了最大的隐患。这么些年若不是脑子终于清醒了,还不知我如今是何模样。”
“倒最终有人把我点醒,不至于被人磋磨尚不自知。”她扯嘴角笑着,看不出多少感情。
“或许这场宫变好多年前就已经注定了,不是简单几句遣词就能更改的。他有野心,想要称霸这江山社稷,但我不想助他。他只知我空有这身谋略计策,却不知我心中所想。”她看着窗外飞鸟掠过,淡淡道:“他只晓得位高权重能给予人底气,只想着早日脱离困境,离开这泥沼之地自保其身,却从未想过别人愿意与否,也未想过如若有朝一日事情败泄该如何收尾。”
“说到底,他永远都只想着自己。真是自私的可怕。”
室内一时间寂静了下来。
瑶华沉默地看她,看她这时眼里流露出的茫然和失落。他不知如何去安慰她才能有用,正如他一直也不了解她一般。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用心里的恨意来刺激自己。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失去目标,不会失去方向。”
明明她就坐在自己面前,可就在这一瞬间,瑶华忽然觉得她其实离自己好远。
远到她其实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眼前的这个,只是个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