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眉安抚似的轻拍了两下,含着无比讥诮的笑意道:“听说今日正是武定春种贪污案结案,正是四哥邀功领赏的时候,他不断会从畅春园巴巴的跑来救你!!倒省了我不少麻烦!!好歹也算主仆一场,特赦你选一个体面的死法,才不枉咱们素日的情分”。
我忍不住忡然变色,情知他今日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除非紧要关头,我不愿和他撕破脸面,他毕竟是本尊的前度主子,不知道有多少把柄捏在手中,而四阿哥自畅春园来,即便是快马不歇也要四五个时辰,更何况是这样的雨势,陡峭的山路,且不说他本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可会为我吃这些苦头,况且还有朝事在手,可除了他,实在没有人救得我性命了。
我脑中思绪纷飞,仓促之际唯有按捺住忐忑焦虑的心绪,真真是除了静观其变实在是毫无他法了!!
我揽裙自榻上坐下,稍作斟酌还未及说话,九阿哥身侧焦躁不安的小京巴左右摇摆着尾巴,似是发了狂般,以徐雷不及掩耳之势,急速向我扑来,撞到了榻几,使得其上的笔墨纸砚哗啦啦的坠落一片。
我止不住一声尖叫,忙不迭向后躲闪不及,那一洼砚台中的漆黑墨汁便系数洒在了我的银缎偏襟长褙子前襟上,沁透了外衫,只觉的我胸前的肌肤也是寒津津的濡湿一片。小京巴却是意犹未尽,又欢畅的在我怀中连打了几个滚才温顺的窝下,俨然一副认我做了主子的乖巧模样,全然不顾我身上的墨汁犹如刚成的泼墨山水画嗒嗒的滴着水。
此刻我面前是一片狼籍,榻几倾倒,其上的物件系数砸落在我腿上,身上的这件雪缎云纹百褶裙几近报废,其下榻上银鼠皮毛织金的锦衾软褥早已是漆黑晕染一片,飞溅到我下颌的墨汁尚在答答的向下滴落,我唇角微张,已然是惊愕的说不出话来,看着我怀中宛自嬉闹的小京巴,心中虽是暗道侥幸,却也察出了一些异样和不妥来。
九阿哥想必也有同样的感触,溅在面上的墨滴与阴沉似水的神色几乎相应成趣,不动声色的冷眼盯着我打量了半刻,才扬声念了一句“来人!!”。
门外守着的奴才早早的听见动静,只迫于九阿哥训斥在先,如今听到召唤早已急不可耐的涌进来,看见屋内情景都忍不住一阵惊异,尤其是纤云已是跻身上前搀住我。
“姑娘,还是交于小的来抱”,一贯饲养京巴的小厮已是忙踏一步到我跟前,我轻轻点头,将窝在我怀中宛自不舍的京巴递给他。
他忙俯身道谢,畏畏缩缩的忙拿了袖角替它揩去身上的墨汁,一面惊慌懦懦的俯身跪下道:“九爷,琉璃这副模样,别是不慎受了寒,宜主子怪罪下来,怕就要落得爷的不是了!!”。
九阿哥撩眉似是而非的懒懒的扬了扬手,示意他下去,也不顾身侧早有丫鬟捧了沐盆,净巾垂手而立只待命令,只是拿那双幽深狭长的眸子打量我,却是抿唇不语。
我心中的暗喜脸上却不敢流露半分,只是搀着纤云起身恭谨的福了一福,低眉顺目回道:“奴才这副模样侍奉九爷怕是太过于不尊,不如赦了奴才回去梳洗换衣,明日再来伺候可好?”
他并不回答,只是不动声色的看着我身上的墨汁,自雪缎云纹百褶裙在四喜如意云纹图案打底的青石板上滴落一片,才回眸示意身侧的丫鬟上前伺候,其中一个忙在榻前跪下,将沐盆高高擎起到他跟前,他简单的清洗了一番,另有一个浸了净巾递上,他接过随意的在面上揩了揩,便又重新掷回到盆里,全然不顾荡起的污水溅了端盆的丫鬟一脸。
他掩唇似是而非的打着哈欠,淡看了我一眼,将头转向一侧,语气极为淡漠地开口道:“即是如此,我也不便强留你了!!”,一面对着身侧的旗装丫鬟命令道:“去送送她们!!”。
我和纤云暗嘘一口气,忙俯身行礼拜退,跟着指引丫鬟掀帘出去。早有人递了玻璃芙蓉彩穗羊角灯,并两把芙蓉色的凤穿牡丹绞纹油纸伞,纤云忙上前一步接着,递了一把伞撑开给我,提了羊角灯在手。
站在檐下透过微微撩起的软帘外,我眼角的余光无意间便扫见九阿哥端坐在软榻上,任由丫鬟恭敬的俯跪在地,替他褪去脚上的杏黄色云缎缉珠尖底靴,目光阴沉似水的一动也不动的盯着我,眸底深处不见丝毫的疑惑,偶有微不可察的失落,虚虚幻幻的,竟有些模糊和朦胧,似有一种别样的情愫在里面。
我心中一惊,陡然间便收回了视线,提裙走下石阶,盯在背后的视线犹如针芒,我突然觉着可笑,不知他看的是我,还是透过了我看见了曾经孤苦无助的李四娘?九阿哥,再见,抑或是再也不见,这不只是我,只怕也是李四娘临终时的遗愿了。
人间若只如初见,她依旧只是形迹落拓,即将行刑的阶下死囚,卑微的俯跪在刑台之上,左右所等的不过只是手起刀落的那一瞬,而他则是运筹在握,尊贵无比的天家皇子,监军平叛,进宫受赏本也是意料之中,原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她走她的奈何桥,他行他的阳关道,有时候我总会想,如果没有九阿哥当时的一时兴起,没有李四娘近似报恩的死前疯狂,会不会我们所有人,都将会是另外一种命运?
外间大雨哗哗不止,噼里啪啦的砸在跟前的汉白玉石阶上,激起无数雪白的水花,飞溅在我雪缎云纹百褶裙的裙摆上,墨迹晕染了雨水侵透了亵裤便有些粘连在腿上,冰冷的雨水漫过脚上的天青锦缎绣花鞋,沁心的凉意顺着脚尖一路缭绕至心间,只使得我忍不住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甬道外偶有芭蕉叶上聚满的雨水支撑不住,“哗啦”一声自青翠的叶尖滑落坠地,雨势比来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四阿哥会放弃向康熙邀功的机会,冒着大雨前来救我吗?
扪心自问,明知不过是奢望罢了,现在我真正应该担心的是,如果四阿哥知道了我的曲折底细,会不会如同九阿哥一般视我为累赘,欲除之而后快呢,我拢袖擦了擦额上湿津津的冷汗,攥紧了手中的青竹伞柄,再想下去却是不敢了,脑中纷乱如尘,却始终理不出头绪来。
踏出行宫的朱门,未及片刻便行至我们歇脚的偏院,轻扣门环,守卫的小厮见我们这样一幅狼狈的模样险些吃惊喊出声来,急急的便被纤云斥声止住,弄巧手握浅青金色撒花缎面披风自廊下守着,见此也不敢细问,忙上前将披风替我拢了,和纤云小心翼翼的搀我至平房廊下。
“你也去换身衣服,别是受了凉”,我将手中的油纸伞合拢递给廊下守门的丫鬟,扶着鬓角松散的珠钗步摇,轻声撵着纤云,一面吩咐烧水的丫鬟:“一会儿送盆热水到西侧偏方去!!”。
待二人轻应离去,我和弄巧并两个小丫鬟搀着进了内室,刚撩了上身的银缎偏襟长褙子褪去,隐约间有一股似是而非的气味,我忙捏了里衬在鼻底轻轻一嗅,有隐隐约约的淡淡清香,气定神闲的逼人心脾,诧异之下不免又闻了闻,香味恍惚间似是浓郁了些,想到行宫里小京巴异常亲昵的举动,我心中一凛,不由的暗暗颔首,递了外衫给身侧的丫鬟,任她搭在一侧的乌木屏风上。
未及片刻,便另有两个丫鬟抬了半桶热水进来,我此刻无心沐浴,只是简单的盥洗,换上一件杏黄色银丝暗纹团花绸面的立领寝衣,同色同式的寝裤,头上簪环珠翠尽除,松松散散的挽着黑漆油亮的一个纂儿,在榻上坐下,接了丫鬟递上的温热的茶水捧在掌中,遣散了他人,只留弄巧一人守在跟前。
杯中的茶芽被滚水浸泡的枝叶尽展,盈盈生翠如同尚在枝头一般,呷了一口碧绿生香的茶汤含在口,我沉思数刻,终于忍不住喊了弄巧到跟前,“去命闻松到府门前守着,看行宫中可有人漏夜出宫,往山下而去,若是遇着了,过来向我回话!!要悄悄的!!”。
弄巧虽不解其意,却也不敢细问,轻应一声便掀帘而去,过了好一会方才回来。
我出了片刻神,拿出怀表看了已是将近亥时一刻,不想闻松已守在帘外通报,忙命他进来。
“姑娘所料不错,方才确有一人自行宫离去,这样的大雨天气,伞也不及撑便急匆匆的往山下而去了,看样子应该是九爷跟前的人!!”,他额上汗津津的一片,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默默的淌在滑亮的脑门上也不及擦去,只是半躬着身子怯生生的打量我的表情,神色关切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