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稀奇的是一方几株的醉芙蓉,平日中最是珍贵少见,其辰时开时花冠洁白,而后渐变为粉色,午后凋谢为深红,因一日三换其色,又称三醉重瓣花,古有人赋诗:人家尽种芙蓉树,临水枝枝映晓妆①,如今已是深红色的坠落在地,虽不能与京中的皇宫相比,却也是别有一番别致的风景儿。
其内院落别致,尾随那丫鬟匆忙叩门拐进了一遍植桂树和芭蕉的院子内,她低头向守门的小厮低语了几句,身后的院门徐徐关上了,只说让我跟着往里走。
园内风景也不及细看,纤云在后替我撑伞,我心中越发紧张,只是紧紧的攥住她的指尖,另一手提裙在平坦宽裕,龙蟠螭护,玲珑凿就的艾叶青石台子拾阶而上,沿着雕琢精致的抄手游廊,穿花透树的雕绘垂屏,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檐下而出,偶有碎碎的桂花瓣夹着雨丝卷风进入,只觉得是沁心的冷。
偏室内红烛烛光正旺,远远的透过雕花窗子隐约看见有人影绰约,还未及走近便有一熟悉的阴柔低沉嗓音,行云流水般一字一顿的念得雍容: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②。
这首晏几道的《临江仙》,讲的本是词人倾慕一女子,却因缘不成终于离散,佳人难再空余怅惘之情,这样作风艳丽的词在清时原是闺阁中的闲话,本是不该轻易示人的,如今他这样暧昧不明的诵出来,用意实在难确,念此我心中一寒,脚下迈开的步子亦是不由得也顿住了,默默和纤云对视而望,见她俏丽的面上也满是疑虑忐忑,想必也有同样的担忧。
自然是不待我们细想,门前守帘的精装秀美的丫鬟,已经是伶俐的前替我们揽起蚕丝软帘,只待我们俯身进内,我在外脚步徘徊着不愿踏进。
正犹豫着不妨听进帘内哗啦一书本摔落的声音,便有九阿哥略显薄怒的阴柔嗓音响起来,“磨蹭什么呢,还不进来,难道还要着人三请才肯入内呢,你如今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姑娘快些进去吧,贝勒爷若是动了气,只怕是没有人能够劝退的!!”,守帘的丫鬟着急低低的催促一声,也顾不得檐外正倾注如瀑的大雨,其中一人已是走下来急急的揽了我一把,看身后执伞的纤云亦是随步跟上,还未进帘已被挡在了外面。
我忐忑的半攥着软帘回身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在帘外静心等候,便缓缓俯身探进,绕过正中的一架四扇紫檀草色刻丝白玉屏风,再往里去便是九阿哥歇脚的软榻,我自然是不敢细看,只是乖顺的垂着额头碎步快走,在四喜如意云纹图案打底的青石板上急急跪下。
入眼处是榻边上闲闲的搭垂着以银鼠皮毛织金的锦衾软褥下摆,丝垂翠缕,斜向的绣工精致的海水江涯③精美绝伦,其下杏黄色垂明黄绦流苏顺服垂下,皆是以缕金铸之,上缀青金石、绿松石、珍珠、珊珊等为饰,明晃晃的繁琐精致,甚是耀眼,而软榻踏板上是一双玄丁香色织金的贡缎双梁短口鞋,帮面上亮金色的缎纹是绣工绝妙的三镶三牙百蝠流云,那是上佳的丝绸线挑了木棉线织的,远看光彩夺目,近看细致入微。
我垂眸收起满陇的心绪,毕恭毕敬的叩头,口中恭谨的拜道:“九爷息怒,并不是奴才有意轻慢,见罪于九爷,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加之天气有变,方才出院遇着了许多周折,还望九爷见谅”。
青石板特有的阴凉透过膝部沁湿一片的雪缎百褶裙,隐隐约约的透进来,我手指抚上后腰身,异常小心的俯身叩拜,使得插在鬓边发间的梅花金步摇,垂下的细细一绺梅花流苏亦是随之而动,加之耳上的赤金镶红宝石耳坠,在内室明亮烛光的映照下,竟也有了几分摇曳生光的恍惚。
“起来吧,这样重的身子可还跪得下去么?你现在自然是不同寻常了,我又岂敢受你这样的大礼”,他阴柔的声调充满淡淡的讥诮奚落之意,双眉微蹙,眯起狭长的眸子盯着我慢条斯理的打量一番,笑意渐减,“身上的这行头竟也是配的上你!!不过是出来一趟,也值得你打扮的这样隆重!!!”。
“九爷这般说倒叫人不知如何自处了,奴才是爷府内走出的人,自然是时时奉爷为主子,得令召见必然要盛装而出,更何况”,我依旧是低垂着身子,努力装出惶然失措的模样,平滑的额头触在摊于地面的指尖上凉凉的只叫人觉着冷。
我踟蹰犹豫着掩去“咚咚个”作响的心跳,生怕一句话说得失了轻重反而弄巧成拙,只是极力稳住心绪,稍见斟酌便道:“自来便有女为悦己者容,即便只是叙叙家常,奴才总想要以最好的妆面来的!!”。
捉摸不透他方才吟诗的用意与否,我此时亦是一字一句说的甚为忐忑,极力堆砌出与他许久不见的深情,既要叫他察觉到我的情怀,又不能太过直白与本尊素日行迹相悖,临摹着心中情窦初开的李四娘会见情郎的乖顺模样一叩伏地。
宛自不理耳上的红宝石坠儿越发的打着颤儿,谁想到它后面的环扣打磨的太过于光滑,连我几个上下浮动的叩头竟受不住,仓促间坠落砸在我搁于地面的手指上,乍然一见我惊愕之下不知该作何反应。
“真真儿是越发胆小怕事的,我知道你为难,不过是随口唬你一句,倒叫你吓破胆了!!,出府了几年还是这般畏手畏脚的小家子气”,他只是敷衍的轻“哦”一声,对我宛自喋喋不休的辩驳仿佛并不十分在意,想必也是对我的“深情流露”异常的满意。
不知何时却是趿鞋下了榻来,姿态慵懒的缓步行至我跟前,默然顿了顿方俯身捡起跌落一侧的耳坠儿捏在指尖,撩眉斜睨着看了一眼嗤笑道:“这副坠子儿瞧着款式别致,手工也极好,只是这上头镶钻的红宝石成色不澄,四哥好歹还是位贝子阿哥!!怎么拿了这般上不了台面的劳什子来糊弄人”,迎着烛光晃了晃,素白的手指在红宝石和跃动着烛光的映照下,竟是尤为的白皙莹润起来,他随意的瞄了一眼,便啪的一声又扔回到了我面前。
“奴才眼皮子浅些,让主子见笑了,只是因着出身低贱,能得此赏赐便已是四福晋厚爱,九爷历来见多识广,这样寻常的饰品自然是难入法眼,可奴才却要感激涕零了”,我轻轻地撑着身子垂下额头,一字一顿说的异常真诚,犹如是发自肺腑深处。
我提眸只是痴痴惘惘瞄了一眼,便急急的垂下额头来,俯跪在地只瞥见他香金三镶白玉腰带正中间,镶嵌的那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湖绿色宝石,甚是晶莹剔透,翠绿清澄,乍看便知价值不菲,跃动的烛光下晶莹闪烁,凝重之下尤为的变化莫测,想必也是翡翠中的上品。
而映入眼帘的这条香色江绸腰带上绣工精致的平金银缠枝牡丹金龙纹,每条金银双线的绣脚都是用米粒般大小打磨的圆润莹白的珍珠,白玉,翡翠,珊瑚做点缀,颗颗珠辉璀璨,华贵奢靡至极,即便与那日家宴上太子吉服上佩戴的缀珠腰带相比也是毫不逊色。
腰带两侧各用香色掺金丝的络子悬着一块羊脂白玉梅花竹节玉佩和如意流苏宫绦,两侧各一金线百花牡丹芙蓉荷包,触目可及的袍角下摆的金丝茶梅缇色刺绣,绣工精致之处似是连其上姿态丰满,淡雅兼具的花瓣都是纤毫毕现。
九阿哥家资丰盈我早已是有所耳闻,加之他生母宜妃娘娘又甚得康熙皇帝的宠爱,素日的俸禄赏赐本就丰裕,另有良田,庄园百顷,茶楼,酒肆更是不计其数,在朝堂众臣中已然是稽首头筹,只是却不知他连一条寻常的常服腰带都是这般精致奢华,叫人不免咋舌讶然。四阿哥历来节俭,平时的行装皆是按照礼数定例的最末,如今相较之下远不及其的十分之一,八爷党结交党友历来出手阔绰,在京中早已是耳熟能详的了,此时看来倒也不假。
“又是什么难寻要紧的东西,也值得你这样感恩戴德的”,他乜斜着撇我一眼,含着漠漠的一缕冷笑垂眸抚了抚腰带正中的绿宝石,手指辗转便捻上了旁侧的铜鎏金扣,微微一个用力自腰间扯了下来,只捏在手中随意的打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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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通常是绣在皇帝所用事物的下摆,刺绣的是许多波浪翻滚的水浪,水浪之上,又立有山石宝物。
②:出自屈大均的《广东新语》。
③:这首诗出自晏几道的《临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