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我赶到三十里外的芦花荡中学。
一下车,传达室的老李喊住我:“楚老师啊,江校长说如果你来了,就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什么事呢?我急冲冲地跑到校长室。
校长坐在办公室椅子上,刚见我跨进门就站起来,拿一只纸杯倒了一杯纯净水,递到我手上,连忙说:“坐下坐下。”我感到诧异,更感到有些不同寻常,我意识到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楚老师,”江校长深深呼吸一口气,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最准确的意思,“我们学校领导层经过研究决定,为了不影响你的身体,让你好好休养恢复健康,把你任教的那个班学生拆散分到别的五个班去。星期六补课时我们已经分过班了,真抱歉没有和你商议。”
仿佛六月飞雪,恰似晴天霹雳,我被意外的事件重重击中了。
我感到天旋地转,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的班级没有了,我的孩子们也没有了!
说什么为了不影响我的身体,说什么让我好好休养恢复健康,都是骗人的鬼话!这么说完全是为照顾我的面子,顾全我的自尊,维护我的骄傲!
我明白,真正的原因却是担心惧怕我家庭的矛盾不断、风雨飘摇可能碾碎一个班级的前途、一群学生的未来!还说什么抱歉,没有和我商议,什么话,这不是明显的现代版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我对校长笑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还要说什么呢?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只感到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快要泛滥,于是侧头转身,噔、噔、噔,一言不发地跑下了办公楼,噔、噔、噔,又一言不发地跑上了教学楼四楼。
我站在教室门前,轻轻推开门,瞬间我惊呆了。
教室里真的空无一人,甚至一本书、一片纸屑。呆了好一会儿,我才从泥塑般的神情中清醒过来。
我的班级被活生生地拆散了。
此刻,我想大喊,可是喉咙根本冲不出一个字。
电击般的疼痛之后,我收拾起沉重的心情,慢慢挪进初三办公室。
傍晚时分,校长在楼下大声喊我:“楚老师,下来吧,你好朋友花杰豪来了,我们一起吃饭去吧!”
花杰豪来了?就那个娶了芦花荡乡副乡长女儿的我的高中好友?
尽管同在一个乡,可能大家都忙吧,或者我总是生活在四面长墙围成的四角天空里,我们好长时间不见面了,说真的,还真想他!然而现在,依然没有什么更有价值的事赶走我长长的伤感、无聊、落寞甚至痛苦。
“好啊,楚明溪,你的架子好大呀,”我把深深埋进双臂的头迅速抬起,花杰豪已经从楼下爬上来,拖起我就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愁乎!怕花钱不是?放心,兄弟我请客。”
盛情真是难却。
我边走边笑:“穷哥哥没有别的本事,拿出点架子还真没话说。谁叫你是乡财政所的一把手,不敲你一顿难道还敲我这个穷教师的去?”
说说笑笑间我们已经跨进了绿洲饭店。
可我一坐下,就发现餐桌旁坐着飞霞和儿子天云。
我什么都明白了:吃饭只不过是一个调解家庭矛盾的借口罢了!
我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刚想转身离开,花杰豪不动声色地用手在桌底下使劲按住我大腿。我悄悄叹口气,我能说什么呢,我总不能拒绝朋友的好意太过分吧?
江校长微笑着对我说:“往那边坐坐,我这边太挤。”
多么苍白可笑的理由!这么大的桌子,才坐了五个人,居然会挤!
我没有动,不过左边的花杰豪却不显山露水地拼命把我往飞霞那边挤,还使出了一招妙计:用身体未坐稳的假象,突然之间倒向我,以巨大的冲力让我不得不移动一个座位,很自然地坐到飞霞身边。
我简直哭笑不得,难道空间距离的改变会缩短心里距离、情感距离?
诗人顾城不是写过这么一句“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的诗句吗?
似乎为了打断沉闷的氛围,江校长陪着花杰豪喝了一口酒,然后终于转入正题:“楚老师,其实夫妻们之间谁没有磕磕碰碰的,打是情骂是爱嘛!我们今天请你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一顿团圆饭,就是希望你们重归于好。来,我敬你们夫妻一杯!”
喝在嘴里,我没有尝出这杯雪碧的味道,我只知道马上要离开,一定要离开!
我不露声色地用餐巾纸擦擦嘴,平静地对大家说:“对不起,我出去方便一下。”
然后,拉开门走出去,又转身悄悄关上门,如避瘟神般地迅速逃离。
我跑到街上一个小商店,买了一瓶亲亲八宝粥,刚打开吃了几口,身后有个人猛地从我手中夺过去。我张开口想大声发泄什么,转过头却发现花杰豪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边,灯火阑珊中,他眼睛黝黑黝黑,似乎迸发着股股寒气。
“你怎么能这样!楚明溪,我真为你感到惭愧!跟我回去!”
他拼命地拉我,我坚定地立在原地。既然好朋友已经为我惭愧,那我也只好让他惭愧下去了。
朋友走了,渐渐消融于夜色中的背影似乎带着浓重的伤感与沉沉的关切。
对不起,曾同榻而眠的同学,曾风雨同舟的朋友!
晚风吹散我的头发,一轮明月已经挂在孤寂的黑蓝色的天穹。
蓦然间,我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行走在水泥地上的我,仿佛成了漂泊在宇宙之中的一粒尘埃,孤独落寞,而几乎同时,五柳先生的诗句“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也一股脑儿地跳出我的记忆,那么淡淡地幽幽刺痛着我。
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空洞地想着,慢慢地走进校园。
学生们正放晚自习。
站在操场上,路过会议室,我发现里面灯火辉煌。
透过敞开的门,我看到校长、花杰豪、抱着孩子的飞霞都坐在沙发上。
我迅速加快脚步,仿佛后面紧追着一条猛狼恶虎!可很可惜,这一辈子我注定悲剧结局了!我连摆脱不愿意见到的人的可能都没有了!你瞧,我刚如白驹过隙般地掠过会议室门就被花杰豪发现!
我怎么也逃不出他的火眼金睛,从高中时代起,在他面前我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我被好朋友抓进了会议室,想逃也逃不掉,想躲也躲不了。
校长坐在我左边,他正视着我双眼,从来没有过这么严肃庄重,声音确实亲切。
然而我听得出来,那里面分明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楚老师,如何让家庭和谐可是你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啊。家庭如果都处理不好,又怎能干好其他的工作呢?我一直以为你是能够处理好家务事的,也能处理好其他更重要的事。你说,是吗?”
我知道校长的言外之意。
更重要的事我当然想做,说不想那肯定伪心。
不过,我讨厌把加官进爵飞黄腾达与家庭婚姻等等背景简单地联系或者对立起来。
所以,我口气有点冷淡,用似乎更不以为然的态度说出了心里话:“我现在最想处理的是家庭问题,其他的事情等等再说。说实在的,校长,我觉得能够干更重要的工作的人,不一定是把家庭处理得好的人……”
坐在我对面的花杰豪双手抱在前胸,身体仰向沙发靠背,忍不住打住我的话:“你真是书呆子,机会可是不等人的,过了这一村可没这一店了。我们俩都一样,成绩出色,领导欣赏。俗话说三十而立,我们要抓住机会立起来啊。如果仅仅因为小小的家庭问题而失去了难得的立起来的机会,明溪,机会很可能再也不会光顾你了!”
抓住机会?小小的家庭问题?奇怪极了!荒唐极了!可笑极了!
我的领导、我的最知心的朋友居然不担心我的情感问题,而大谈什么所谓的事业与前途,为了事业、为了前途,甚至可以丢掉做人的原则,抛却家庭的痛苦,放弃感情的煎熬!
“杰豪,恐怕我做不到。我最大的理想是干好本职工作,至于说做什么干部当什么领导,我的兴趣不是很大。”我语速很快,语气中带着些**味,“而且我认为,当好干部与搞好家庭是两码事。如果觉得我家庭没搞好就不能提拔,那么就不提拔好了!”
说完后,我就强迫自己挤出些许微笑来保持那种叫风度叫修养的东西,对校长、对朋友说了声:“实在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我走了!”
我跨出了会议室门,沁凉的夜风与从心底升腾而起的心灰意冷糅合在一起向我扑来。
事业、家庭,家庭、事业,难道就是人生的主旋律?不能处理好家庭的人,事业也注定失败的命运了吗?难道可以牺牲家庭去夺得事业的成功吗?我迷糊了,我彷徨了,我真找不到方向了!
可是忽然,心中有种声音在向我呐喊:
你不能再重蹈覆辙了!你还要葬送你的幸福,粉碎孩子的未来吗?
不,我不会再次犯错了,不想再来一次回眸,留下更多的苦痛、更多的失眠!
我加快了脚步。
从今天起,我不会再住在家里,直到离婚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