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衡城河西区的市人民医院外有高达三米的钢制围栅，围成八千平米的场地，四方开有出入口，西门是医院大门。钢栅围墙内有四栋大楼，东楼是门诊部，西楼是行政楼，南楼是住院部，北楼是手术部，楼厦之间的场地上培植的绿化带布局讲究，坐落有致，花、草、树相宜相成，令人赏心悦目，绿意盎然。
此时，人民医院东、南、北三门全部紧闭，只留西大门敞开，但是大门口被一个排规模的戴防毒面具的士兵堵得严严实实，昨晚在军队封桥之前从东岸逃过来的市民没一个放进去，上千人数的群体站在医院外面，个个都是惊恐、疲惫、惘然，焦灼的表情，每个人身上又有跌挫伤和撕裂伤，急需要治疗。
但要进入医院就必须过三道检查关口，第一道是体温检测，戴红十字臂章的医务兵举着便携式体温测量仪对人的面部扫描，如果被测的人体温超过三十七点四度就会被士兵带走，送到停在边上的救护车。体温正常的人被放进第二道警戒线，这是由医院医生负责检测，看每个人的伤口具体情况，如果是咬伤就会被士兵强制扣上手铐，押上附近等候的囚车上。不是咬伤的也要区别伤情严重程度，不需要动手术的人会被劝离，劝说不听的使用强制手段驱赶。能进医院的只能是伤情严重到危及生命急需要开刀动手术的人。如此一来，大门外的人中平均十个人里有三个被送上救护车，两个被押上囚车，两个被推出去，一个才被放进医院。
市民们怨声连天，更有许多人忿怒地把手指戳到年青士兵戴的防毒面具上开骂，“我们纳税人的钱拿了去喂狗也比养你们这帮冷血士兵强！”
“当兵的有本事去杀那些吃人的疯子啊，欺负老百姓算个球！……。”
“当兵只会保护自己，不把平民百姓当人看！一个个戴着这些个鬼东西真像只猪！”
恶毒的话语带着横飞的唾沫毫无顾忌地喷向精疲力褐的士兵。
也有哭哭啼啼跪求士兵网开一面的白发苍苍的老人，“求求你们行行好，放了我孙子吧，……我们不看医生了，回家去自己养病……。”
面对这一切，负责值勤任务的士兵前期对伤员的同情和对无端责难的委屈转变到麻木而冷漠，任凭面前的人辱骂也好，哀求也罢，该抓的抓，该押走的押走，毫不留情。
人民医院有五百多张病床，可同时接纳一千病人就诊，看似容纳病员量十分庞大，但要知道自从昨夜十二点到此时的上午八点钟，医院里已经挤进了两千名外科伤员，再回上原住院的四百名患者，医院已经是人满为患。医院中在职的七十六名医生，一百三十四名护士全部上岗，忙得焦头烂额，上窜下跳也应付不了不断涌进的从东岸逃到西岸的伤员。
大门外喧嚣混乱，医院内各栋大楼里也是人头攒动，一副乱哄哄的场面。
内科医生赵志刚为送一张CT照到手术室，急冲冲地下楼梯时，脚底下踏空，从八级台阶上摔下来，幸好及时抓牢扶手才在第四级台阶上稳住了身体。但左脚踝崴了一下，痛得他眼泪都流出来，抱着脚毗牙裂嘴的大声咒骂：“他妈的！混蛋！……该死！……”。可他也不知道这“该死的”到底是谁？是挤满走廊病房的脏兮兮的伤者，还是苛刻的医院领导，是外面乱糟糟的喧嚣声，还是充实每个角落无处无在的焦虑氛围，总之，他心口那团堵塞了三个小时的郁闷血气憋得快透不过气来，非得大声吼叫出来才能得到小小的缓解。
这里是住院楼五层，有十八间病房，三十四张病床，住下了七十多个病人，加上走廊上没有安置的总共有一百八十多位病人，挤得原本宽敞的空间异常的狭促，还要加上六位士兵在大楼的各个角落巡视，用体温测量仪检查随机抽检病人的体温状况。当他的怒吼声爆发时，在场的人只是稍稍的迟滞一下，便各忙各的事，各自沉浸在自个儿的悲怆情绪中，没人理睬他。
赵志刚用衣袖抹去眼泪忍痛站起来，一跌一拐地继续行走。当他扶着墙走到513号病房时，门口出现一位抱婴儿的少妇，冲着他微微一笑，她那因产后失血而显得苍白略带浮肿的脸却难掩唇红齿白的俊俏（当然，她嘴唇上的红是缘于自己用牙齿咬磨出来的，否则，原本是乌青的唇如何展示出她的艳丽？而这场走廊会面也是她守在病房门口有意等候两个多小时的结果。）让赵志刚不由心跳加速。
少妇说，“大夫，你脚怎么了？”
赵志刚总算听到一句关怀，心里有些暖和说，“刚才不小心崴了一下。孩子怎么样了？”他认得这少妇，昨天全市晚上停电，医院启用自备的柴油发电机之后，她挺着大肚子跟位脾气火爆的警察冲进医院，那时医院正为突然之间涌进的大量伤员弄得措手不及，以至于刚开始时没医生理会他俩。可那警察情急之下掏出枪，冲进医务主任办公室非要医院给孕妇安排生产手术。医务主任吓得抓住正好在旁边的，本是内科医生的赵志刚充当助产师的助手，腾出一间外科手术室给孕妇生产。少妇顺利的生下个六斤四两的男婴，而那警察等看到母子平安后便不辞而别，不知去向。后来，赵志刚亲自推着架床把少妇送到住院楼，并且给她安排了一张病床。
之后，赵志刚忙别的事倒忘了自己曾经帮助过的这位少妇。这少妇很坚强，在临盘之时身体上那种裂体的痛楚中，即使全身因痛而大汗涔涔之际也没有哼过一声，咬牙坚持着，这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
少妇倚着门口说，“你得小心点，现在医院人暴满，乱七八糟的，一不小心就会伤了自己，到时没人顾得上你。”
赵志刚听得舒服，把要做的事丢到脑后，跟少妇聊起来，伸手逗了逗她怀里婴童的圆乎乎下巴说，“好可爱的孩子，肉嘟嘟，粉嫩嫩的。”其实他觉得新生儿都很丑，皮肤皱巴巴的散发着难闻的臊腥气味。
少妇轻笑一声说，“我还没谢谢你呢，昨天夜里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你叫什么？”
“我姓赵，赵志刚。”
“哦，原来是赵大夫，你叫我艳子吧。”
“好啊。”
“你脚伤了，就到床上歇息，快进来。”
“不了，我还有很多事。”
“哪有那么多事？人伤得都走不动了还工作啊，这医院虽然病人多，可医生也不只你一个人，少了你医院大楼还会塌了啊。听我的，休息一下。进来，坐我床上。”艳子扯着赵志刚的衣袖筒往房里拉。赵志刚本想拒绝，但看到士兵走过来，也就顺势跟艳子进了病房。
病房里摆两张病床却住了四个人，艳子的病床上还躺个左大腿缠绷带的女人，占去了一半的床面。赵志刚半边屁股挨着床边，艳子把婴儿放在床头，在赵志刚膝前蹲下身子要去看他的伤。
赵志刚忙伸手拦，“不用，不用。……。”
艳子执意地把他的左腿搂在怀里，拉开裤筒，“呀，都肿老高了。这得多痛啊。”
赵志刚面红耳赤，推她不是，不推也不是尴尬得紧，直说，“不痛了。你……你放下来。”敏锐地察觉到她丰满的胸脯正紧挨着自己的大腿肉。
艳子低下头，嘟起嘴对红肿的地方吹气，赵志刚直感觉一股酥酥的骚痒从左脚踝通过下肢贯到躯干再盈满全身，令他不由得打了舒爽的冷战。真是个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女人啊，赵志刚心中暗叹。嘴上说，“好了，不痛了，你还是放下来。”
艳子这才把他的腿放下来，抬起俊俏的脸庞，用水汪汪的大眼睛从下往上看着赵志刚说，“赵大夫，你心真好，为了我们这些躲难的人弄伤了自己，我看着你伤处心都痛了。”
赵志刚的脸热得像块火炭，嚅嗫着说，“哪里，我是医生，这都是我该做的工作……。”
“哪里啊，医生该坐在办公室里安静的给病人看病，哪用得着你亲自跑上跑下。”
“这不是医院病人多嘛，护士忙不过来，我帮帮手而已，没多大事。”
“反正我看赵大夫就是好心人，现在像你这么好的人已经绝种了。”艳子站起来，感觉头晕眼花，身体摇了摇，赵志刚赶紧扶住她，把她安在病床上。
艳子坐下，那个躺床上的女人大叫一声，“哎呦，你坐到我腿上了……。”
艳子赶忙站起来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床太小了，一个人睡都翻不过身还睡着两个人，真是没办法。”对赵志刚说，“赵大夫，真不好意，我这里又没东西吃，想请你吃个水果也不成，要不我倒杯茶给你？”说着就去抓热水瓶，可瓶里空空的没水，只好难为情的对赵志刚说，“没水了，你就等等，我去打开水。”
赵志刚心里发酸说，“你别去了，医院已经没有开水可打。……，你是不是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喝上一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