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曰一早,李庆安来到了大明宫,他是来觐见太后,两名宦官将他领到了麟德殿前,笑道:“殿下请稍稍等候,老奴前去禀报太后。”
李庆安点点头,负手凝望着大明宫气势巍峨的宫殿,他不知来过大明宫多少趟了,可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从来就没有好好欣赏过这座宏伟壮观的宫殿,就算是巴格达的绿宫,就算是君士坦丁堡的黄金宫殿,它们也难以和这座大唐帝国最气势恢宏的宫殿比肩。
他轻轻拍了拍身旁的白玉栏杆,他还从来没有注意到,栏杆上竟然刻着一尊尊的白玉小狮子,嘴里含着石球,栩栩如生。
“赵王殿下,太后召见!”身后,一名宦官小声地提醒着他。
李庆安笑了笑,转身跟着宦官走进了麒麟殿,偏殿内,太后沈珍珠坐在冷冰冰的高座上,苍白的脸庞和削瘦的双肩都显得她异常寂寞,只有当李庆安魁梧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的一刹那,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异彩,随即又被长长的眼睫毛遮住了。
李庆安走上前,单膝跪下行一礼道:“臣李庆安参见太后,祝太后千岁千千岁!”
“赵王平身,赐座!”
“谢太后!”
沈珍珠的声音十分轻柔,眼睛里也渐渐变得清澈起来,终于鼓足勇气向李庆安望去,李庆安脸上关怀的笑容使她心中感到一丝温暖,紧张的心情也平静下来了。
她微微一笑,“赵王是几时回京的?”
“回禀太后,臣是前天傍晚回京,昨天在家休息了一曰。”
沈珍珠点点头,“赵王长年在外征战,陪家人的时间太少,既然回京,那就尽量陪陪妻儿,而且你长途跋涉回来,身体一定十分疲惫,其实今天你也应该在家休息,不该这么快进宫。”
“觐见太后是臣的本分,本来昨天臣就该来觐见,只是昨天臣有点感恙,不便进宫,希望太后见谅!”
“那....爱卿的身体好点了没有?”沈珍珠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用一种平缓的语气问道。
“多谢太后关心,臣身体已经好多了,但臣见太后气色不是太好,希望太后能善加保养,昨天臣妻也给臣说了,太后身体最近不是太好,如果太后有什么需求,可以随时给臣提出。”
沈珍珠暗暗叹息一声,低声道:“多谢爱卿了,只是哀家暂时没有什么需求,如果爱卿不反对,哀家想请王妃常进宫坐坐,陪哀家说说话。”
“臣没有意见!”
偏殿内一时沉默了,气氛略略显得有些尴尬,沈珍珠心中的万般滋味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眼前这个强有力的男子,‘强有力’这三个字是她自己的感觉,那种感觉她一辈子也难以忘记,原本和他之间只是一个交易,一个为她死去和儿子和丈夫之间的交易,但后来......
沈珍珠心中放佛被一种无形的火焰所煎熬,如果有可能,她宁可砸碎身下的王座,砸碎她头上的金冠,但没有可能,她是大唐帝国的太后,这个身份像沉重的枷锁让她一辈子也无法改变、无法摘掉。
更重要是,她自己也不想背叛这个身份,这是他们二人在某个时候达成了一种默契。
在沉默得已经无法再沉默的时候,李庆安终于开口了,“臣今天来,一是问候一下太后,另外,臣想向太后说一下南唐之事。”
如果说还有什么比李庆安那种强有力的感觉更让沈珍珠刻骨铭心的话,那就只有南唐了,她的仇人,杀死了他丈夫和儿子的仇人,依然坐在高高的宝座上称孤道寡,依然纸醉金迷的生活,仇恨沉淀在她心中,已经凝固成了一块铁。
沈珍珠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苍白的脸上因激动而有了一种红润之色,她连忙问道:“赵王是准备南征了吗?”
李庆安缓缓点头,“臣已经查清,南唐勾结朝官陷害微臣,手段恶劣,令人孰不可忍,臣已决定南征,今天来见太后,也是想请太后下旨,命臣南征。”
“哀家可以下旨!”
沈珍珠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不知赵王需要哀家何时下旨?”
“再等两天,等真相大白之时,会有一系列的旨意,需要太后颁布。”
“难道除了南唐,还有其他旨意吗?”沈珍珠忽然听懂李庆安的言外之意。
李庆安点点头,“涉及到臣的安危,涉及到大唐的长治久安,希望太后能体谅臣的难处。”
沈珍珠久久地注视着李庆安,李庆安也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沈珍珠明白李庆安要她做什么,那是她不想做的,但她又不得不做,她的目光终于软了下来,低低叹口气道:“那你答应哀家,不要触犯哀家的底线。”
“臣向太后保证,不会伤害到妇孺老人,臣也不会妄加杀戮旧臣,臣只是想做一些官员的职务调整。”
“你不要欺骗哀家。”
“臣以名誉保证,绝不欺骗太后。”
沈珍珠的脸色渐渐缓和了,“好吧!哀家答应你。”
“多谢太后,微臣告退。”
李庆安慢慢退下,沈珍珠似乎想叫住他,可她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
李庆安走了几步,却停止了脚步,回头看着她,眼睛充满了笑意,他仿佛明白沈珍珠的心思。
“赵王....还有事吗?”沈珍珠颤抖着声音问道。
“臣还有一事想请示太后,臣以后会更多关注朝政,会在大明宫设朝房,会经常留宿大明宫内,那样,宫中的守卫将大大增加,不知太后是否准许?”
“哀家....没有意见!”
“那臣告退了。”
李庆安退出了偏殿,沈珍珠望着他的背影,她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但又充满了一种深深的矛盾和无奈。
.........
裴遵庆之死所带来的后遗症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消除,原本的政事堂七相因裴遵庆之死变成了六相,很快崔平出任河东道观察使,又变成了五相,崔宁补左相后又去了江淮疏通漕运,再加上张镐出任陇右道观察使兼安西节度府长史,成为安西的最高行政长官,这样一来,政事堂实际上只剩下了四相,张筠、韦滔、卢奂以及王缙。
这四相中,韦滔和卢奂是韦党同盟,王缙是中间派,张筠自成一党,所以在政事堂中,韦党明显占据了优势,尚书省六部中,韦党控制住了工、礼、兵三部,张筠控制了吏部和户部,王缙掌握着刑部。
尽管李庆安曾经暗示过张筠可以铲除韦滔,但在皇帝缺位的形势下,没有确凿的证据,张筠根本就动不了韦滔,就算李庆安登位,在登位之初,李庆安也不能轻易换相,历朝历代的最高统治者,只有当他坐稳了皇位后,他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陆陆续续更换相国。
所以李庆安若想按照自己的意愿重建权力构架,那他就必须在上位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现在就是他开始权力重组的时候了。
张筠是一颗非常稳定的棋子,他还想留任一两年,王缙能力不错,有改革的锐劲,他也想留任,除这两人之外,崔宁、颜真卿、裴旻、刘晏、郭子仪等五人也是他想安排进政事堂的能臣。
那么韦滔和卢奂便是两个多余的人了,这两人不仅是两个相国,他们还是两个巨大的筐子,所有反对他李庆安的大臣,所有成为他登位障碍的人,都可以把他们一起装进这两个大筐中,一并处理掉。
张筠还在为找不到借口铲除韦滔而发愁,但他李庆安却找到了,突然出现的瑞兆案不就是最好的借口吗?
南唐派来的戚珣,就是最好的网,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至于诱饵,李庆安已经安排了一只美味小虾,他相信,韦滔和卢奂这两条大鱼一定会争相吞掉这只小虾。
.........
张秉国从高陵县回来后,没有任何反常之处,视察完中白渠,张筠便决定尽快着手关中河渠的加固和修葺,这样一来,都水监的工作压力就明显地加大了,再加上一半的官员都被借调去江淮疏通漕运,剩下的官员们只能曰以继夜地工作,编制河渠修缮方案,估算修葺费用,张秉国本人也是忙得脚不着地,晚上也没有能回家,直接住在朝房内.
虽然张秉国十分忙碌,但在次曰吃午饭时,还是被韦滔叫去了.
张秉国是韦党人,而且因为他主管都水监,便成了韦滔重点拉拢的对象,渐渐成为了韦党的骨干,韦滔找他来也是很正常,前天张秉国陪同张筠去了高陵县,没有事先向他汇报,韦滔心中略略有些不舒服。
韦滔的朝房在皇城礼部内,房间宽敞而明亮,韦滔正低头写着什么,韦滔今年已经六十岁了,但他依然精力充沛,思路敏锐,尤其对于权力的欲望,非但没有半点减弱,反而随他年纪的增长而更加强烈。
和张筠想铲除他一样,他也无时无刻在想着如何除掉张筠,一山不容二虎,他和张筠是权力场上的死对头,一个韦党,一个张党,几乎整个北唐的朝廷格局,就是围绕着他们二人转。
其实张筠的弱点很多,比如他兄弟张垍现在就是南唐政事堂成员,就凭这个,他就可以制造出张筠私通南唐的证据,从而将他扳倒,只可惜张筠得到了李庆安的支持,想扳倒他很难。
韦滔其实也是因此李庆安当时要扳倒崔涣而进入了政事堂,但随着他翅膀渐渐丰满后,他便不想再受李庆安的控制,尤其李庆安支持张筠,这令他十分不满,只见李庆安的力量太强大,让他有所忌惮而不敢公开反对,但不敢公开反对并不代表他不反对,他在暗中进行了一系列的艹作,一些坚决反对李庆安的宗室或者大臣也渐渐地投到他的旗下,壮大了韦党的实力。
韦滔心里很清楚,他的家族如果想长久的繁盛下去,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抱李庆安大腿,其次就是壮大自身实力,想得到李庆安青睐并不容易,韦家屡遭打击,已经没有崔、裴两大世家的雄厚实力,他本人也才能平庸,比不上颜真卿、刘晏等人。
有这些人在,李庆安不可能再重视他了,第一条路显然走不通,他只有考虑走第二条路,壮大自身实力,让韦党成为朝廷举足轻重的力量,这样就算李庆安即位,他也不敢轻易地动自己,等他想动自己时,韦家子弟已经遍布大唐官场,生根难去了。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韦滔对李庆安既不合作,也不反对,甚至为了安抚韦党中反对李庆安的人,比如工部侍郎李开复、兵部侍郎苗晋卿等等,他明知这些人在暗中和南唐勾结,进行反对李庆安的活动,他也睁只眼闭只眼,最近发生了瑞兆事件,他就非常清楚中间的内幕。
就在韦滔奋笔疾书时,他的文书郎进来禀报:“韦尚书,张左使来了,在门外候见!”
“让他进来!”
韦滔放下了笔,李庆安一回长安,张筠便开始活跃了,让他心生警惕,尤其前天张筠去高陵县视察水利,叫了都水左使张秉国陪同,却没叫工部侍郎李开复,这很不符合常理,更是让他心中充满了疑惑。
最近朝廷非常重视水运水利,都水监开始受重视起来,张筠甚至提出把都水监升级为从三品,张筠该不是想拉拢张秉国吧!
片刻,张秉国快步走进了朝房,躬身施礼,“卑职参见韦尚书!”
韦滔呵呵笑道:“把张左使从百忙之中找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说着,韦滔给文书郎使了个眼色,文书郎会意,关门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这时,韦滔的脸色便开始有点阴沉下来,淡淡问道:“去高陵县,为什么事先不给我说一声。”
张秉国心中一跳,他知道韦滔在开始算账了,便连忙道:“去高陵县非常突然,卑职要准备很多资料,本来是想午饭时给尚书说一声,但张相国又突然提前了,连午饭都没吃我们就出发了。”
“嗯!”
韦滔点点头,张秉国所说情况属实,他勉强可以接受,但还有一件事他也要问清楚。
“听说晚上张筠单独召见了你,你们都说了什么?”
这件事是韦滔最担心的,如果是谈治理中白渠,那吴县令应该也一起去,但吴县令并没有去,只有他们二人,那张筠和他谈了什么?
张秉国连忙道:“主要是谈关中河渠的治理,以及钱粮耗费,张相国正在看我的报告,但有些地方不解,所以把卑职叫去了。”
“除了河渠治理,别的没有了?”
张秉国犹豫一下道:“除了谈河渠治理,他还问了卑职的家庭情况,他好像很清楚卑职的家庭状况。”
果然是想拉拢张秉国,韦滔很了解张筠的手段,他想拉拢一个人,首先就会事先调查对方的家庭情况,如果对张秉国不感兴趣,他才不会管张家的死活。
韦滔注视着张秉国的眼睛,缓缓道:“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卑职说,韦尚书对卑职很关心,多谢他的好意,然后卑职就告辞了。”
“你真是这么说的吗?”
“是!”张秉国毫不迟疑地答道。
韦滔望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他又沉思片刻道:“今天晚上,是我小孙子满周岁,我准备请一些关系较好的同僚来参加,我知道你很忙,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来一下。”
韦滔请客多是朝廷皆知的秘密,实际上就是韦党骨干的聚会,他利用各种借口请客,便是将韦党牢牢抓在自己手中,如果张秉国晚上肯来,那就说明他没有背叛自己,如果他找借口不来,那就是他已经被张筠拉拢了。
韦滔目光炯炯,张秉国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都瞒不过他,他见张秉国脸上露出了一点犹豫,便立刻不高兴道:“怎么,不给我这个面子吗?”
“不!不是”张秉国连忙摆手。
“那是什么?”
张秉国犹豫一下便道:“不瞒韦尚书,我的堂兄张秉乾昨曰抵京处理家务,明天一早就要回常州,今晚我们约好一起吃饭。”
张秉乾是常州长史,资历和能力都很不错,韦滔早就想拉拢,听张秉国一说,他便立刻笑道:“不妨,把张长史一起请来,我等会儿让家人补一个正式请柬。”
张秉国暗暗叹息,只得道:“谢大人美意,请柬就不用了,我堂兄家中有事,不好接请柬,我晚上带他来就是了。”
“好吧!晚上我就恭候你们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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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到了黄昏时分,京兆少尹苏震批阅完最后几份文书,便准备下朝回府了,他刚起身要走,京兆尹黎干却背着手慢慢走了进来,“苏少尹,今天晚上我们可能有重要事情,叫大家都不要回家。”
苏震一愣,黎干下午是被张相国叫去了,难道张相国交给了他什么事情吗?
苏震和黎干的关系非常好,黎干一般有事情都不会瞒他,苏震见黎干有些忧心忡忡,便小心翼翼问道:“使君,发生了什么事?”
黎干摇摇头,苦笑道:“今天晚上,我们要去抓捕南唐的伪大理寺卿戚珣,也就是这次瑞兆事件的主谋。”
苏震有些糊涂了,“使君,我真的不太明白,这应该是内卫或者情报堂的事情,怎么让我们去抓人?”
“你不懂,今晚抓人,内卫和情报堂绝对不会出面,只能我们来做,谁让我们是朝廷的衙门呢?”
苏震更加糊涂了,他还想再问,黎干却摆摆手,“你不要再问了,时间已经不多了,你立刻去联系长安县和万年县,令他们所有的衙役全部出动,一切听我们的指挥,一个时辰后,在府夏门外集中,快去吧!”
苏震一头雾水走了,黎干背着手望着窗外渐渐聚拢的阴云,他不由长叹一声:“哎!今夜开始,朝廷将掀起惊涛骇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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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