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场靡靡细雨已经连续下了七天,暑气完全消失,整个长安城都沉浸在一丝初秋的寒意之中,入夜,大街上行人稀少,偶然可见的人都行迹匆匆,在这寒冷的夜里,家才是最温暖的地方。
在万年县永宁坊的西北角,有一座占地数十亩的大宅,这里便是被罢黜的相国崔涣的府第,一辆马车飞速驶来,停在了崔涣的府门前,一名侍卫下了马车,快步走上台阶,和门房说了两句,门房立刻回去禀报,王珙从马车上下来,背着手在台阶下等候,一名侍卫在身后给他撑着伞。
片刻,崔府的侧门开了,崔涣长子崔俊快步迎了出来,老远便拱手道:“王相国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请王相国恕罪!”
崔俊约三十岁出头,现任河东道晋州长史,精明能干,将晋州治理的不错,在民众中颇有声望,他听说父亲出事,急忙赶回来,今天上午才抵达长安。
王珙回了一礼,笑道:“是我没有事先打招呼,抱歉地应该是我?”
他上前一步,又低声问道:“贤侄,你父亲病势好一点没有?”
经过双方的妥协,崔涣已经从大理寺监狱放出,韦见素也回了家但崔涣出家后便病倒了,病势十分沉重,王珙便受李亨的委托,前来崔家探望病情。
崔俊叹息一声道:“监狱中条件恶劣,父亲这次又深受打击,宿疾发作,便病倒了,这次病势很沉重,医师说父亲至少要将养半年到一年,身体才会慢慢好转。”
“哎!这次是连累你父亲了,监国殿下命我来探望一下你父亲,先去看看病情吧!”
崔俊点点头,道:“王相国请跟我来。”
崔俊带着王珙来到内宅一处小院中,王珙的病房就在这里,还没见病房,王珙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味,他眉头不由一皱,崔涣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一病倒就如此严重。
走到门口,崔俊低声禀报道:“父亲,王相国来看你了。”
屋内传来一阵激烈的咳嗽,咳得声嘶力竭,只听崔涣气喘吁吁道:“请...请王相国...进来!”
“王相国,我父亲请你进去。”
王珙叹了口气,走进了病房,病房内的药味更加浓烈了,隐隐还夹杂着一种腐臭之气,令人闻之欲呕,王珙克制住反胃,走上前,只见崔涣躺在病榻上,脸色蜡黄,头发蓬乱,不停地咳嗽,那种腐臭之气就是从他身上传来,靠近了更加难以忍受,倒是两名侍妾或许习惯了,一左一右,服侍着崔涣喝药。
王珙实在无法靠近,便远远地行一礼道:“崔兄的病体可感觉好一点?”
崔涣今年刚刚过五十,正是一个男人事业中最黄金的时刻,天宝年间,他一直在蜀中为官,官至梓州太守,去年工部尚书杨慎矜跟随张筠一同辞职后,他被调回长安,出任工部尚书,由于他是崔氏的核心人物,李亨便升他进了政事堂,可惜他出任相国还不到一个月,便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他喝了一口药,吃力道:“胸闷,喘不过气....”
说到这,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半晌才憋出一句道:“我不行了,让相国和监国殿下失望了。”
“话不能这样说,崔兄正当壮年,病愈后还有出仕机会,监国殿下让崔兄好好将养,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
“多谢监国殿下,我....我没有...什么需要。”
王珙见崔涣说话艰难,又难以若忍受他身上的臭味,便点点头,将一支上好的百年人参放在桌上,拱手道:“那我就不打扰崔兄休息了,下次再来探望。”
“俊儿,替为父送相国。”
王珙走了,崔涣一直听王珙的脚步声走远,他眼睛忽然一睁,刚才的浑浊昏沉的目光顿时看不见了,变得目光炯炯,他一翻身坐了起来,对两名侍妾道:“给我打水来!”
一名侍妾连忙出去打水,崔涣又对另一人道:“待俊儿回来,让他来书房见我。”
他捏了捏鼻子,似乎也难忍受房子的臭气......雨雾中,崔俊将王珙送了出来,“多谢王相国来探望父亲,请王相国慢走。”
“好好照顾你父亲,我准你一个月的假,吏部那边我会去打招呼,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王珙交代了几句,便登上马车走了,崔俊一直望他走远,这才回头吩咐下人道:“把大门关好了,再有人来拜访,就说老爷休息了,向我禀报。”
他走进府内,一名家人上前,对他低声说了一句,崔俊点点头,便快步向内宅的书房走去。
此刻,崔涣的书房中光线明亮,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崔涣已经将脸上涂的蜡黄之色洗掉,又换了一身宽大的禅衣,坐在书房里写着什么,这时,门外传来了儿子崔俊的声音。
“父亲,孩儿来了。”
“进来吧!”
门开了,崔俊走了进来,崔涣放下笔,指了指旁边的坐垫道:“坐吧!”
崔俊坐下便道:“父亲,王相国已经走了。”
“我知道他走了,他不走,我也不会坐到这里来,唉!装病不好受啊!”
沉默了一下,崔俊道:“孩儿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对王相国和监国殿下装病?”
崔涣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微微一笑道:“你回来已经一天了,应该也知道我为什么被免职,说说你的想法?为父很想知道。”
崔俊沉思了片刻,道:“父亲,这件事我越想越蹊跷,父亲明明没有给李隆基写给什么信,他怎么会回那样的信给父亲?而且还落在了李庆安的手上,这里面有问题啊!”
崔俊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凭着直觉他认为父亲是遭到了陷害,为此,他忿忿不平道:“父亲,我觉得这是李庆安一手策划的阴谋,事情绝不可能那么巧,他需要证据的时刻,证据就来了,这怎么可能?”
崔涣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儿子能看出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着实令崔涣感到欣慰,他点点头笑道:“别人都以为我私通成都,只有我自己清楚,这当然是李庆安的手腕,至于他是怎么做的,我认为倒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我们要明白一件事,他为什么要选择我崔家下手?”
崔俊没有听懂父亲的话,他急道:“怎么能就这样算了?让父亲含不白之冤,不如写信到成都,让二叔查一查原委,这件事肯定会水落石出。”
崔俊指的二叔是南唐相国崔圆,崔涣见儿子在最关键的问题上还是有点糊涂,不由摇了摇头道:“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的罪名不重要,我以前就效忠老皇帝,就算现在再效忠他,又何罪之有?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李庆安为什么要选择我崔家下手?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其实崔涣可以一句话把问题讲透,但那样对儿子不利,他想要让儿子自己悟透其中的关键,这样儿子才能逐渐成熟,才能真正懂权力斗争的玄妙,才能在将来接自己的位子。
崔俊毕竟还是为政多年,有一定的政治斗争经验,经父亲一点拨,他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了,道:“父亲的意思是说,李庆安是想踩着我们崔家,用我们崔家的倒台去笼络别的世家,是这样吗?”
崔涣见儿子终于明白,不由笑道:“你能看出这一点,说明你的进步很大,那我再问问你,崔家受挫,那对谁最有利?”
‘对谁最有利?’如果父亲不刻意问这句话,崔俊当然会想到是李庆安,这件事当然对李庆安最有利,各大世家都对他刮目相看,其次是韦家,韦滔竟然入了相,预示着韦家将重获出头之曰。
但父亲这样刻意一问,崔俊便意识道答案或许不是那么简单,他沉思了片刻,便犹豫着道:“父亲莫非是指裴家?”
崔涣抚掌大笑,“不错!我儿能看出这一点,不愧是我的儿子,我后继有人了。”
崔俊红着脸连忙道:“父亲,我只是一种感觉,让我说具体理由,我却说不出来。”
“那好,让我告诉你。”
崔涣注视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因为李庆安有登基的可能!”
“父亲,这会是真的吗?”崔俊不可思议地问道。
“难道你不知道此事?”
“孩儿知道一点,大家平时也说起过,只是孩儿在河东,了解不多,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这是真的,而且可能姓越来越大。”
崔涣眼中露出了一丝担忧,“他这次打压我们崔家,其实就是为了彻底拉拢裴家和韦家,他是在向裴家展示他的实力,以让裴家对他死心塌地,同时也让韦家对他感激涕零,愿成为他的马前卒,事实上他成功了,我听过裴家决定将裴遵庆的孙女婉儿许配给他,以作为他们正式结盟的标志,韦滔也将他的儿子韦靖远和侄子韦应物送去安西从军,这也算是韦家对他效忠的标志,听说王维为尚书右丞,也是卢家的面子,现在长安各大名门世家中,独孤、长孙、裴、韦、卢、张等大世家都在支持他,他的形势越来越好。”
崔俊听完父亲的分析,这才若有所悟,原来是父亲装病,就是想和监国党保持一定的距离,让崔家脱离监国党,原来如此啊!
想到这,他精神一振道:“父亲,那依你之意思,难道我们崔家和李庆安还有和解的余地?”
崔涣眯着眼笑了,“我们崔家是天下第一世家,如果我们也支持他,你说他愿不愿意与我们和解?”
“父亲,我想他一定愿意,否则他就不会拉拢裴家了,他也知道,不能只依赖独孤一家,裴婉儿是裴家嫡女,他要娶裴婉儿,就是不想让独孤家一家坐大,既然他有登基的野心,那孩儿以为他一定也有接纳我们崔家的心胸。”
“我儿说得非常不错,但不能急,得慢慢来,太急了就会得罪李亨,这对我们崔家更不利,我准备再病上半年,暂时在野,等时机到了,我们崔家在改换门庭。”
崔俊又有点担忧道:“可如果时间拖得太久,李庆安会不会继续清洗崔家其他子弟?”
“这一点绝不会!”
崔涣淡淡一笑道:“其实李庆安已经为我们崔家留下了后路,否则,崔平和崔光远怎么会被调离长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