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尚阴蒙,细雨初歇,扬州城外的花草树木经过雨的洗礼,显得格外地洁净。
时已三月底。一大早,史可法即带着一班将吏来到广储门外的梅花岭。
明天他将离开这里、移镇泗州了。
二十六日,左良玉以“清君侧”为号起兵,自汉口达蕲州,列舟三百余里。马士英急派阮大铖、刘孔昭率兵会同黄得功奔赴上江堵御,而北方的清兵则乘隙攻下颖州、太和。朝廷因此特诏史可法移镇泗州防守。
从原先以剿“寇”为主转到现在防“虏”为主的战略,史可法经过了一年多的思索。直到近来他才清醒地意识到:只有北方的清兵才是大明江山最大的威胁呵。
临行前,他率知府任民育、纪监应廷吉、员外郎何刚等来此,并将走后事务向诸人交代。
这个扬州古为邗地,后曾先后属于吴、越。战国时楚灭越后,在此筑城,称广陵邑。秦设县,东汉设广陵郡。南北朝设南兖州、吴州。隋始称扬州,置总管府。元置扬州路。明设扬州府,下领高邮、泰州、通州三州和江都、仪真、泰兴、宝应、兴化、如皋、海门七县。
梅花岭是扬州城外的一座土山。每年冬春之际,满岭梅花,争奇斗妍,分外娇媚。
在这座土山的北侧,曾埋葬着两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民族英雄。
南宋德佑元年(1375),元军南侵,南宋淮东制置使李庭芝、副都统姜才率众拒战。坚持至次年,兵败被俘,不屈就义。死后即葬于梅花岭北侧,乡人为他们建“双忠祠”。
现在,史可法就立在梅花岭这块土地上,朝着扬州城外当年缘庆庵的方向怔怔出神。
那是去年,他刚到扬州,兴平伯高杰——那么桀骜不逊的一员虎将,最终在此庵内拜伏在他脚下,为他分忧,承担起北伐的大任。他曾上疏给朝廷道:“臣以一旅饥军,忍馁忍冻,惟力是视,誓欲收拾人心,再整土宇。近见黄得功有疏,犹介介角口,臣誓若不闻,但一意以君父仇耻为先,谁实堵虏防河,而较论短长为哉。”时人引以为豪言壮语。
清廷以“大者王、小者侯,不失如带如砺、世世茅土”的承诺来诱降他,然而他始终不为所动,身先士卒,沿河筑墙,专力备御。
谁知两个多月前,就在梅花岭上梅花盛开之际,高杰竟在睢州的一场叛乱中遇难了……
最倚重的大将死去了,北伐大计,再也无人与他分忧。敌势如潮,而南都诸人却只顾内讧,丝毫不顾及北方情势的危急,动辄异想天开地以“议款”来搪塞。
那时,刚刚处理了高杰后事的史可法,心情极度抑郁。登上梅花岭,也是这般地望着满山梅树怔怔出神。
时值早春,满岭梅花争奇斗妍,他曾叹道:“此处真隐居处所呵。”光阴如逝水。如今岭依旧,人依旧,而花不开。满山只有梅树,随风摇曳着枝叶。
然而他似乎看到了满岭的梅树如高杰那短壮而矫捷的身影在闪动,那满树的枝叶如高杰那活生生的、豪迈而剽悍的脸在向着他亲切地微笑——除非十恶不赦,外表再凶的人,总会也有被感化的一天呵!
突然间,他的眼睑红了。
“督相,又在感伤兴平伯了吗?”身后的应廷吉一语既出,顿觉失口,忙闭嘴不言。
应廷吉字棐臣,浙江慈溪人。崇祯元年(1628)进士。初授砀山知县。史可法督师扬州,巡按御史左光先荐其才,擢淮安府推官,赴军前为监纪,主持礼贤馆事务。他精通星占卜算之术,往往奇中,深为史可法所倚重。然而,也往往正是他这些只懂预测、不懂对策的无用之术,正使史可法对前途产生了悲观消极的情绪。
他见史可法如此,心下也很难过。说实的,他并不很喜欢高杰,对他的纵兵扰民颇有微词。但大明江山走到了这一步,出了个愿意为国出死力的高杰,总比起引狼入室如吴三桂辈、拥众自重如刘泽清辈来要好多了。
他想转移话题,可怎么想也想不出其他言语来。
良久,史可法突然叹道:“我死当葬梅花岭上。”此言一出,众皆黯然。
良久,任民育开口劝道:“督相何出此不吉之言。”史可法不再发言,一行人怏怏而回。
二
袁继咸率正待解缆启行,忽闻左良玉起兵“清君侧”,现已逼近九江。他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命停船。
袁继咸字季通,号临侯。他是左良玉的老友。天启五年(1625)中进士,先后做过行人、御史、员外郎、提学佥事及右佥都御史等官。崇祯末以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江西、湖广、应天、安庆军务,驻九江。左良玉拟举师东下时,他赴芜湖见他,激以忠义,终于使他回军收复武昌。弘光帝登基后,颁诏武昌,左良玉本拟不拜诏。袁继咸又致书相劝,终于受诏。但袁继咸多直言议政,为马士英辈所嫉恨。
现在因李自成兵败南下,他命部将郝效忠、陈麟、邓林奇守九江,自己统副将汪硕画、李士元等援袁州、吉安,以防农民军从岳州、长沙入江西境。谁知刚登上舟不久,即闻左良玉起兵造反,将到九江了。
他不敢怠慢,急令停船,然后返回城内坐镇,移诸将家小入城以稳定军心。然后率诸将列兵城外,准备与左军背城一战。
但是九江父老却对此不感兴趣。他们齐皆环集军前,请示道:“众寡悬殊,十不及三,激之祸将不测。不如待左良玉到,谕之以理,或许可以感化。”诸将也请敛兵入守,相机而行。
袁继咸却执意不从,道:“入城便是示弱了。”但是部将郝效忠早已不待将令,首先率部随家口入城了。
袁继咸拿这些悍将没办法,但仍旧坚持要背城一战。
此时,左良玉舟已抵长江北岸,派人致书邀请袁继咸入舟中,愿握手一别,为皇太子死。
袁继咸接信,不肯赴约。父老均泣劝请他前往,以解一方之难。
袁继咸道:“宁南侯语虽柔顺,然而举动与此前殊异,前往必中其计。”然而父老还是一再坚请。
袁继咸无奈,只得在监纪推官余有灏陪同下一起扬舟向北会见左良玉。
左军陈兵江北,舳舻相接,遮天蔽日,蔓延数百里。船上将士刀枪曜日,盔甲鲜明,蔚为壮观。
到得左良玉船前,早有士卒入内,左良玉迎了出来。
数月不见,左良玉已是两鬓斑白,脸色蜡黄,双眼红肿,似刚哭过一样。
他一见到袁继咸即满脸欣然,一把握住他的手道:“袁公,好久不见,不想竟削瘦至此。”袁继咸也答道:“宁南侯,你也瘦多了。”“唉,皆为王事操劳呵。”左良玉摇摇头叹道。
为王事操劳?那又何必起兵造反?袁继咸纳闷,不便相问,两人携手进内。
当下分宾主坐定,提起近事,左良玉道:“太子一案,众人喧传蓟国公①送太子于史阁部,阁部又转送兴善寺。皇上遣韩、卢二老公前往识认,见即叩头,而马士英往视独以为伪。又有人说旧东宫讲僚方拱乾出叹息声,几乎得罪下狱……”言罢放声大哭。
袁继咸道:“宁南侯呵,实无其事,休信道听途说!马士英系偕诸臣往视,而非独视。至于方拱乾系马士英遗书阮大铖自苏州召认,亦未尝以叹息得罪呵。”左良玉一听,不由道:“此话当真?”袁继咸道:“你我多年交情,何必相欺?继咸初亦大疑,但经此解说,现也仅是半信半疑了。”左良玉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系受了左梦庚及黄澍等人的蒙骗。但既起兵,已成骑虎难下之势了。
两人继续谈些别后情谊,然后告别。
次日,左军舟移南岸,意欲入城。
袁继咸以左良玉入城不便,同诸将单骑前往。
双方坐定,左良玉便从袖中取出皇太子密谕,要求诸将结盟。
袁继咸正色道:“先帝旧德不可忘,今上新恩亦不可负。密谕从何而来?大帅现在以檄文行之,这是以国为仇呵。”左良玉闻言脸色大变。
袁继咸还待再言,余有灏忙偷偷用脚踩了他两下,这才闭口不言。
于是不提此事,与左良玉成宾主之礼。
左良玉见袁继咸没有响应之意,心下不乐。但碍于老友情面,不忍以兵威逼。良久方道:“本藩约不破城,改檄为疏,驻军候旨。”袁继咸一听大喜道:“如此最好。”饮不多时,袁继咸率众人告辞回城。
袁继咸回到城内,天已黑了。便召集诸将于城楼,哭道:“兵谏非正。晋阳之甲,《春秋》所恶,我等可与同乱吗?本督已说服宁南侯易檄为疏,屯扎候旨了。我等亦当协力城守以待朝命。”谁知这边袁继咸正约诸将拒守,那边郝效忠却早已暗中与左梦庚密约。郝效忠部将张世勋等又故意出城与左良玉营合兵,引左兵乘夜入城纵火杀掠。
郝效忠见事已成,便于夜半斩关而出。诸将惧罪,也尽都出城与左良玉营合兵。
副元帅左梦庚瞒着左良玉,乘机率大军一齐涌入城内杀掠,妇女财帛俱都席卷而去。
袁继咸在行署内闻左兵已入城,急端正衣裳冠带,准备悬梁自尽。
他将绳套系好,刚要将头伸进去时,恰巧黄澍进来了。
黄澍率兵入城后,知袁继咸必欲自杀,因此首先跑到行署见袁继咸。当下见状大惊,忙拜泣道:“宁南侯没有异图。大人以死相激,大事去矣。”这时督标副将李士春等也赶到,七手八脚将他抱下,悄悄地道:“大人暂且隐忍,相机而动,王阳明之事或许可图呵②。”袁继咸听罢,点头同意。当下答应不死,要黄澍带他出城面责左良玉失信。
谁知左良玉此时旧病发作,暗夜中遥望城内火光大起,急问左右。
左右骗他道:“袁兵烧营,自破其城。”左良玉骂道:“此是我兵呵。”当下悔恨交加,捶胸大哭道:“吾负临侯!吾负临侯!”呕血数升,病危旦夕。
左梦庚闻讯大惊,急与诸将入内,环跪于床前。
左良玉边喘着气,边哭道:“我不能报效朝廷,诸军又不甚用我法度,愤懑至此。自念二十年来,辛苦戮力,成就此军。我死之后,出死力以捍封疆,此为其上;守一方以自效,此为其次。如果散而各走,不惟负国,且羞我军,左良玉死不瞑目呵。”众将见此,齐皆大哭,请刑牲盟誓。
后营总兵惠登相,绰号“过天星”,原为农民军首领所降。有感于左良玉栽培,素怀忠贞之心。当他歃血为盟,上前拔出佩刀,横于膝盖上,回头厉声叫道:“大帅百年后,有不服副元帅号令者,以此剑诛之。”诸将齐皆应道;“诺。”左良玉听得此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当即溘然长逝。
左良玉一死,左梦庚便被推为主帅。秘不发丧,自称留后,挟持袁继咸移舟继续东下,连陷湖口、彭泽、建德、东流等县。
惠登相率其部黑旗军殿后,舟不近岸,秋毫无犯。而左梦庚前锋中军大乱,所到之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左梦庚连陷数城,见惠登相在后,想留点好处给他。便特地将池州城留下不攻,派人致书惠登相道:“此城留待后军。”惠登相见信大怒道:“都如这样,则不如老子当年做流贼时了,将置先帅遗命于何地?”于是顾自率所部回师。
左梦庚闻讯,急以轻舟追上,两人相见大哭。惠登相终以他不足共事,引兵离江而去。
三
经历了大悲、童妃、太子等案后的南明小朝廷,显得是那么的虚假,以致于有人怀疑弘光帝本人也是个冒牌货。
清兵进逼淮南,史可法屡疏告警。马士英却置若罔闻,惟以左兵为急。东平侯刘泽清、广昌伯刘良佐乘机诡称勤王,避开清兵锋芒,移师南下。
史可法本欲移军泗州,谁知又接诏称左良玉引兵犯阙,要他火速入援京都。他只得马不停蹄率军南下。
渡江抵达燕子矶时,恰闻黄得功已败左兵于江上。他请求入都见驾,并想顺便去家里看望老母。朝廷却又以北方事急为由,诏令他速回专心料理,待奏凯后见。原来马士英怕史可法入京与他争首辅之位,急拟旨命他北回,一刻也不让他耽留。
燕子矶与南京城仅咫尺之隔。史可法既接此诏,仰天叹道:“'奏凯'二字,谈何容易!诚如皇上所言,面君不知何日呵!”只好南向望着南京八拜,恸哭而返。
十一日,史可法率部奔趋天长,檄召诸将救援盱眙。他自己冒雨单骑当先,谁知半路上却又得报盱眙已落入敌手。想去泗州,又听说泗州总兵李遇春也已降清了。他只得在风雨中急行军,一日一夜间疾奔回扬州城。
刚到督师行署中坐定,派去江南催粮的监军吴昜带着满肚子气回来了。
吴昜字日生,南直隶吴江人,为复社成员。他身材颀长,生有膂力,喜读兵书。崇祯十六年中进士。方在京候职,恰逢李自成进京,他乘乱南下。弘光帝立后,他与同乡举人孙兆奎一同到扬州拜见史可法。史可法欣赏其才,授职方主事,为监军,派他去江南督催饷粮。
现刚入行署见史可法,又与庄廷吉、何刚等人相见,这才在一旁落了坐。
史可法含笑道:“监军一路辛苦了。”吴昜叹道:“吴昜自奉督相之命南下催粮,一事无成,有负重托,深感惭愧呵。”史可法默然,半响,安慰他道:“凡事急不来,不必挂怀。京师事体如何?”吴昜见督师发问,便欠身答道:“回督相,卑职上个月二十去京师,见过马瑶老(指马士英)诸人,初时还满口答应不日派粮。谁知没过几天便变了卦,开始闪烁其辞,摇摆不定。卑职不解,私下问了些人,据说是宁南侯起兵,要什么清君侧。马瑶老着了慌,所以将此事搁下了。卑职于是几次催促,并说,宁南侯事急,北方事更急,不能置北方守土将士于不顾呵。你猜马瑶老怎么答?”他顿了顿,喝了口茶,见史可法等都在静听,便接下去道:“他说北事不如西事急,待平定左良玉乱兵再谈北事不迟。北兵至,尚可议款。左逆至,则他与圣上只有死路一条。”“岂有此理?”何刚将手一拍椅座,愤愤地道:“左兵不过以清君侧为名,实未敢为难。朝廷真正的心腹大患,是北兵呵。”应廷吉也道:“火燃眉头了,犹然主次不分。马瑶老只图自身安危,哪管社稷江山?如此下去,国家将败于这些鼠目寸光之徒手中了。”史可法听罢,半晌不语,他早已料到马士英等人必会如此:一来马士英确实怕左良玉入京杀了他,二来马士英对他向来颇有戒心,生怕让他成就北伐大业,功出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