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和长沙沁园的第二场教学比赛被安排在下午三点半。
毫无疑问,这是一天当中最酷热难耐的时候,也是人最容易疲倦的时候,可两家俱乐部都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得抓住一切机会让球员们对即将到来的比赛有一个清楚的认识——两家俱乐部的三场小组赛全部是下午三点开球。我们可以肯定,这样的赛程安排显然是有人事前做了手脚,可郑昌盛拦住了想去找人理论的孙峻山。因为老教练觉得这样做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赛事组委会能摆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孙峻山;而且把这个问题翻出来还一定会得罪不少人,说不定就给球队招惹来更多的麻烦。不过戴振国倒是支持孙峻山去闹上一闹,虽然不会闹腾出个什么结果,但是也能让那些背地里下套的人知道,新时代俱乐部并不是个好欺负的小球会,同时,这样做还有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队员们肯定会觉得俱乐部事事都在为自己着想,这对鼓舞士气很有裨益。于是孙峻山就和长沙沁园的总经理一道去找组委会评理,然后又悻悻然地一道回来,最终两家俱乐部的头头们就不得不把这场教学赛和接下来的正式比赛先从时间上接轨。
这是两家俱乐部在小组赛之前唯一的一场热身赛,而且对手还很有可能就是未来道路上的强劲阻力,所以两家俱乐部都对这场比赛高度重视,都专门召开了赛前预备会作战术布置,郑昌盛甚至还安排了人专门盯防长沙沁园的几个核心队员——这也足见老教练对这场无关痛痒的比赛的重视。
不止是郑昌盛和尤慎重视这场比赛,还有许多人也在关注着这场热身赛。比赛当天的晌午刚过,就有好几辆小车前后脚地进了度假村……
下午都快两点五十分时,高劲松才和魏鸿林拎着各自的球鞋,踢趿着拖鞋,相跟着来到长沙沁园的场地边。高劲松的神情有些严肃,还有些紧张,对身边自说自话的魏鸿林也不大搭理,只埋着头走路。上午预备会上,郑昌盛安排他在这场教学比赛里首发出场,和魏鸿林搭档中路;他的位置要比魏鸿林稍微靠前一些,在防守的同时,还要承担起一部分进攻组织的职责。首发出场,这对高劲松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尤其是在一场教练组如此看重的比赛里能获得首发的机会,其意义不亚于在正式比赛里让他担纲主力。他可不敢辜负郑指导对他的信任,也许他今后的命运就栓在这场比赛的表现上了。当然防守和组织进攻这两件事都难不倒他。沁园的比赛录象他已经看过好几遍了,对沁园习惯的进攻路线还有防守阵型都比较了解,除了教练组特意叮嘱的注意事项外,他自己也有几个小小的心得,兴许在关键时候就能派上用场。午饭时他和张迟还有陈明灿马成他们一起,就在饭桌上用筷子汤匙在桌布上比划了好半天,设计了好几套方案,到时一准让长沙沁园吃不了兜着走。唯一让他感到有些担忧的事情就是沁园的十七号,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去盯死这个既有速度又有技术的十七号,偏生这个十七号的活动范围又那么大……
今天的场面明显比上一回对抗赛时要热闹得多,除了那三五个一直跟着沁园的长沙记者,又多了一个扛摄象机的家伙,还有个一手举着话筒一手挽着电缆线的女子在和沁园十七号说话。这大概是在做访问吧。
高劲松只瞥了一眼就跨过了路边的绿化隔离带,走到属于自己球队的准备席边。在长椅边看着队员们准备的队医立刻就走过来,先给他的右脚脚踝喷药水,又仔细地缠裹上绷带,再让他试着转动脚踝看看有没有什么不适,这才站起来让他穿上球袜换上球鞋。
在前天的训练里,关铭山铲球时没能收住脚,把他的右脚踝重重地撞了一下,现在都还有些红肿发淤。
魏鸿林却还站在路边和俱乐部副总经理说话:“不是说好都不带家属的嘛?”他朝场地对面稍远处靠着芭蕉林的一溜遮阳伞努努嘴,“他们那么多人,待会儿打起来咱们怕是应付不过来。”
身体已经有些发福的副总经理笑骂了他一句,在满是油汗的额头上抹了两把,这才说道:“那不是沁园的家属。都是别家俱乐部的教练,跑来看热闹的。”
“都买票没有?”
副总经理乐呵呵地说:“都是白看的。要不,你去把票钱收了?”
“行!”魏鸿林把球鞋作势递给副总,一本正经地说,“先帮我拿着,我去把度假村门口那两条大狼狗牵来。这世界上哪里有白吃的宴席?……”他掉头张望了一圈,又说,“要不你去和沁园说说,让他们把那个拎话筒的小妞借给咱们一会儿,你就带着她过去,谁敢不给钱,就立马给他一个特写,然后告诉他们,这可是要上电视曝光的!他们文化人都怕……”他突然煞住话尾,丢下乐得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的副总,一溜烟地蹿到属于新时代球队的那两根长椅前,在郑昌盛严厉的目光注视下,埋下脑袋开始换球鞋。
这个时候高劲松已经穿好球鞋在场地边热身了。
正在场上热身的马成把皮球盘了几步,再轻轻地踹给另外一个队友,兜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绕回来,对高劲松笑着点点头,说:“今天你可有的忙了……”没等高劲松有反应,他忽然压低声音说,“河南亚星的人就在那边。”就又大声说道,“拿出本事来,给他们点厉害看看!”
高劲松的头脑里嗡地一声响,远远近近的东西都有些看不大清楚了……
这事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是的,就在昨天晚上,他已经从何英那里证实了河南亚星确实有招揽自己的意思,但是他绝对没有想到亚星俱乐部竟然会专门派出人来成都考察自己。这是他事先绝对没有想到过的事情。这寓示着亚星对这件事的重视,也告诉他亚星俱乐部的诚意,更蕴涵着河南人的热情和迫切的心情,甚至还透露出他在河南亚星未来的命运——他很可能会成为亚星明年征战甲B的主力……
他有些茫然地望向对面芭蕉林边的几柄遮阳伞,期望能辨认出到底是谁在掌握着自己未来的命运,可那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他也没能分辨出谁在关注着自己,或者说,他根本就看不出来谁在注意自己,他的脑袋里到现在还是一片空白,即便被队友传过来的皮球砸在他的脸颊上,他都没能清醒过来。
脸色铁青的郑昌盛在开哨前重新调整了首发出场的名单,正为自己丢失主力位置而有些失落的前腰顶替了神不守舍的高劲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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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半场共计六十分钟的教学赛结束了,原本很有些想法的新时代以一个零比二的比分惨淡收场,他们在长沙沁园快速流畅的配合面前颜面尽失,除了张迟在下半场开始时那次打在门框上的射门有些威胁之外,剩下的时间全是沁园在表演。或者说,是沁园的十七号和他的队友们在表演——他不仅在上半场打进一粒进球,还在下半场展示了他的传球技术和想象力,在高速奔跑中从三名新时代防守队员之间反方向传出一记落点极佳的贴地球,帮助队友轻松地锁定了这场比赛。
高劲松和这两粒丢球都没有关系。全场比赛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坐在替补席上,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地看着队友们在场上奔跑……上半时中段球队防守最吃力的那一阵,他也曾被派上场去,郑昌盛指望他能帮独力难撑的魏鸿林一把,替越来越吃力的后防线缓解一下压力,可他接连两次低级失误之后,郑昌盛立刻就把他再换下来——谁敢放心一个带球都能把自己带得摔到草稞里去的队员?脸黑得宛如锅底的郑昌盛瞄都没瞄焉头搭脑的高劲松一眼,他连朝这个混帐东西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不禁有些庆幸,好在这只是一场教学赛,要是正式比赛,把这不长进的家伙派上场去,那还不是白白浪费了一个换人的名额?
全场疲于奔命的马成被换下场来休息时,也只能对着高劲松摇头苦笑。哎,早知道这样,他就不该告诉高劲松河南亚星来人的事!现在好了,高劲松不仅自己演砸了,兴许这事还得连累到自己身上……他该怎样和朋友解释这桩麻烦事呢?
最难受的人还是高劲松自己。他实在是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地一脚踩到皮球上,然后把自己摔了个狗啃泥?还有那次在禁区边的大脚破坏,这个平日里再简单再熟悉的动作,他怎么就会连个皮球的边都没能蹭上?他知道,在昨天晚上时还是那么美妙的未来,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已经和他擦肩而过了。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前途!他为此感到懊悔不已。他甚至恨不得狠狠地把自己锤打一顿。悔恨,痛苦,还有希望在瞬间化为泡影时的绝望,就象毒蛇一般缠绕着他。他满头满脑都还回想着他在比赛里的愚蠢举动,耳畔还回荡着那些观众恶毒的嬉笑……
他已经在度假村后面的那个小山包上的凉亭里呆了很多时候了。从比赛结束教练宣布解散之后,他就一个人来到了这里。眼下他倚着凉亭柱斜跨在围栏上,一只脚就踩在围栏上。他双手抱着膝盖,两眼无神地盯着远方渐渐隐没进暮霭的山峦……
红彤彤的夕阳朝着地平线加快了它的步伐。天空中被晚霞浸染出一片红晕的碎云就象被什么东西吸引一样,竞相朝着夕阳坠下的方向追赶。远方的天边已经渐渐褪变成雾蒙蒙的青灰色,那方土地上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燃烧秸杆时散发出来的焦香味,这是度假村附近的农家在做晚饭。不远处的一蓬竹林掩映的村庄里,隐约传来几声喑喑的犬吠,那多半是狗看见主人回家时发出的表示欢喜的讨好叫声。
高劲松痛苦地长叹一口气,把头抵在立柱上。
他痛恨眼前的一切,更加痛恨他自己!
他的胳膊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使劲地一挥手,把那只不识时务的蚊子狠狠地拍成一张饼。让你喝我的血!让你喝我的血!……
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既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哦,是你啊。”
高劲松扭过头来看了一眼。他原本想给这个不知趣的家伙点脸色看,但是等他看清楚那个人之后,他又变得有些慌乱起来。急忙之间他寻不到自己的另外一只拖鞋,只好光着一只脚丫站起来,嘴里嗫嚅着说道:“尤、尤指导……”
尤慎朝他点点头,顺手把高劲松扔在地上的还带着几个清晰脚印的球衣拾起来搭到栏杆上,然后在他不远处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便笑着对他说:“怎么了,还在为下午的事生自己的气?看你的样子连晚饭也没吃?……”尤慎从衬衣口袋里掏出烟,自顾自地点上,这才鼻子嘴里冒着烟气又说道,“这可不成。怄气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高劲松尴尬地咧咧嘴。
两支球队住得这么近,每天的训练又只隔着这么一片芭蕉林,这么多天下来,他对这个长沙沁园的主教练也有些熟悉,在这座凉亭里俩人也撞见过一回,但是没说上什么话。高劲松就知道尤慎曾经是某一届国家少年队的主教练,再之前还曾是国脚,至于更详细的事情,他也不耐烦去打听。隐约还有人提及尤慎很欣赏张迟,但是当张迟攀上更高的高枝这事传扬开之后,长沙沁园和张迟之间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高劲松一面在地上逡巡着自己的拖鞋和球鞋,一面寻思着找个什么样的理由离开这里。自己下午比赛里失态的事说不定已经让俱乐部有所怀疑了,要是再和长沙沁园拉扯上什么干系,那自己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他又不是队里的绝对主力兼乙级联赛最佳射手张迟……
尤慎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道:“别忙着走,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顿了顿,他又说道,“我就是有点好奇而已。”
高劲松只好等着尤慎提问。
“张迟对我说,你过去两年都没在踢球……你在干什么?”
“找工作。上班。”高劲松很简单地说道。问得多希罕!他还能干什么?他得吃饭,得养活自己,不干活吃什么?!
“在哪里上班?”尤慎更加好奇了。
“在一家商场里,我已经做到仓储部经理了……”这是高劲松最自豪的事情之一,甚至比他十八岁就被提拔到省成年队更让他骄傲。“要是不走的话,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业务经理了。”假如不离开奥运商场,兴许几年之后他就能在省城里踢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拥有自己的事业,当然,还有自己的家。不过,现在说这些似乎都晚了,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既然你都做到了业务经理,为什么要离开那里呢?这可是一个很重要也很难得的机会,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羡慕你。——你就割舍得下?你也知道,足球是一项竞争多么残酷的运动,比赛里,甚至是训练里的一个小小的失误,也许就会让你从此走上截然相反的两条人生道路。”很明显,尤慎不清楚那家挂着“奥运商场”牌子的地方其实只是一家比普通门市更大点的私人企业而已。
这个问题显然就不是因为“好奇心”便能提出来的。
高劲松唆着嘴唇思索了一下,然后扬脸说道:“我喜欢踢球。”
尤慎怔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高劲松竟然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人,也得到各种各样的答案,有人期望靠着它扬名,有人希望靠着它挣钱,还有人说这是自己唯一会做也唯一能做的工作,更有人说足球能带给自己一切,惟独高劲松的答案是如此简单——喜欢踢球……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答案,但是他知道,也许他自己的出发点都不会是如此的单纯。至于他自己为什么喜欢足球?那是他的工作,是他的事业,是他的……生命。
良久尤慎才默默地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踢得也确实不错。”他又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只是,只是不大合适宜……”
高劲松耷拉下眼眉,盯着栏杆上几只蚂蚁来回忙碌出神。他知道沁园的主教练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没有速度。在现代足球越来越追求高速度高对抗的今天,这几乎是个致命的缺陷。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高劲松看着那几只蚂蚁把他刚才拍死的那支蚊子顺着栏杆拖动,尤慎则是看着对面几乎要完全融进灰黑色天幕的山峦。
最终还是尤慎打破了沉默。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说:“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吃饭吧。”他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问道:“今年乙级联赛完结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高劲松楞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还没打算。”他不禁有点疑惑,难道说这个沁园的主教练也在打自己的主意?这也不是不可能。不管沁园今年能不能晋升甲B,反正明年的沁园就绝不会是眼前的光景,他们最出色的那几名球员肯定会被甲A甲B里的俱乐部瓜分——那都是他发掘出来的队员啊。他心里不禁为这个主教练感到几分悲哀。旋及他又想到自己的球队,张迟要去上海,魏鸿林要回武汉,自己去不去郑州还在两可之间,郑指导的球队也会在眨眼间面目全非……
尤慎很直接地问道:“假如有可能,你明年愿意来长沙吗?明年我们的十七号球衣要空出来。”
高劲松也站起来,很诚恳地说道:“眼下我还顾不上考虑明年的出路。我得为球队接下来的比赛尽自己的一份力气。”这是他的真心话。他刚才已经想清楚了,明年去甲B也好,踢乙级也好,哪怕是再回奥运商场当个仓库保管哩,他也得先踢完今年的比赛——不止是为俱乐部,也是为孙峻山,为郑昌盛和戴振国,为魏鸿林、关老大还有马成他们,是为了这支球队,更是为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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