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共命鸟
千千回家的时候,手里捧了一把采自溪边的野花杂草。
邈梵也才到不久,见她从外归来,手里拿着花草,不禁笑道:“又去哪里玩儿了?”
她心事重重地“嗯”了一声。
见她无精打采,他伸出手去:“玩儿累了?我去打水给你洗手,东西给我。”
“……不……不行!”千千赶紧把花草往怀里一裹,就像捧着什么宝贝,“我自己拿,你会弄坏的。”
邈梵好脾气地迁就她:“好吧,你先回房,我立刻就来。”
千千把佛龛前的观音净瓶拿来插草,然后敬上三炷香。
“阿姐,”她跪在蒲垫上,双手合十仰头含泪,“时隔多年我竟然才知道……詹涟台,原来你都是为了他。”
她打着教妹妹骑马的幌子去马场,其实是要和詹涟台偷情幽会。为了仿冒笔迹伪造休书,她偷取丈夫的书信交给詹涟台,却不料这些正好成为了御史案的关键物证。她陷得这么深,被激情和爱恋蒙蔽了双眼,怎么看得清枕边情郎的别有用心?直到东窗事发,她才痛悟詹涟台的险恶用心,悲痛、悔恨、羞愧、绝望……她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的和情郎厮守,也不屑苟活于世。
也许正是由于她自觉罪孽深厚,所以才不愿留下全尸让世人唾弃,她选择像尘土一样随风而逝,飘至远方,永远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溪边的花草也许残留了她的一丝魂魄,千千只能对它们倾诉:“一开始我是有些恨你的,如果你没有嫁给御史,我们虞家也不会遭受灭顶之灾,我也不会颠沛流离,可是后来我又想,你何曾愿意嫁给不爱的人?你只是轻信了不该相信的人。阿姐,我不恨你也不怨你,我只恨那些陷害我们的人,我也恨詹涟台。”
“我会替所有人讨回公道,为你报仇雪恨,只是……”
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邈梵在外喊道:“娘子开门。”
“就来。”千千回头应了一声,转过来又朝着净瓶轻声道,“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了,阿姐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邈梵端着水进门,千千已经敛起了情绪,面色如常道:“相公你今天别睡书房了。”
邈梵愣了愣:“那我睡哪里?”
“笨。”千千被他呆头呆脑的样子逗笑了,戳着他胸口道,“当然是和我睡呀,不过咱们先说好,你要听我的话。”
邈梵微微脸红:“……你又想做什么?”
“我才要问你想什么呢!色胚!”她笑着揪他耳朵,“真的只是睡觉,你要规规矩矩的,懂吗?”
他似乎略有失望,揉揉耳朵点头:“哦。”
看着千千弯腰整理柔软的枕头被褥,长发从肩膀一侧滑下来,遮住半边姣好的面颊,邈梵不禁身上发热嘴里干渴,但一想起她的叮嘱,他又不敢轻举妄动,于是站起来无所事事地踱了几步,最后找了一本佛经研读,降袪心火。
只是看了半晌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眼角余光尽数落在她的身上。
他家娘子真是好看啊……不过最近好像长胖了些许?
他细细打量千千,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觉得她似乎是比以前丰腴了,脸颊肉肉的,整个人显得珠圆玉润,连胸脯也鼓鼓的。
胸……邈梵反应过来暗暗吞咽一口,又偷偷拿眼去瞄她,立刻就面红耳赤心跳噗通。
“看什么呢?”
正好千千整理好床铺过来,乍一问惊得邈梵失魂落魄,经书都落了地:“没、没看什么……”
“你干什么慌慌张张的,我是问你看什么书。”千千拾起书,看见里头画着一只双头怪鸟,指着问:“这是什么鸟?怎么是两个脑袋?”
邈梵见刚才偷窥她的事情没有败露,暗自松了一口气,接过书把封皮给她看:“这本是《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是唐朝高僧义净的译作,毗奈耶就是律藏的意思,所以这是讲佛门戒律的典籍。”
千千似懂非懂:“那破僧事是什么?”
“破僧指僧团分化,也就是所谓的内讧、争权夺势。”邈梵同她解释,指着双头鸟道:“这是共命之鸟,一身两头,其中一个名‘法’,另一个名‘非法’。”
“当非法鸟睡觉的时候,法鸟食用了一枚甘果,非法鸟醒来闻到香气,便问何故,法鸟说它吃了一枚甘果。非法鸟生气,问它为何不喊醒自己一起吃,法鸟答曰:你当时在睡觉,而且我吃就是你吃,你怎么能怪我呢。”
千千捂嘴笑:“是这个道理呀,谁叫他们共用一个身体呢。”
邈梵继续讲道:“但是非法鸟从此怀恨在心,一日法鸟睡眠,非法见一毒果于水上流,引嘴往取食,二俱迷闷,心狂昏乱。尔时非法即设誓言:当来所生之处生生世世,共汝相害,常共为怨。最后两只鸟同归于尽。”
千千咂舌:“就为这点小事?那只鸟也太小气了!”
“虽然非法鸟发愿要与法鸟世代为敌,但你知道法鸟怎么说么?时法答曰:“愿我生生世世,常共汝为善友。”邈梵把经书合上,微微笑道,“一为善一为恶,所以一曰法,一曰非法。共命之鸟,一荣俱荣,一死皆死,其实后来也有人用此比作夫妻,荣辱一体。”
千千托腮,眨眼道:“我只听说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低低发笑,拉住她的手:“无缘不聚,夫妻无论好缘坏缘,是来讨债的还是还债的,共为眷属、又或者共为冤家,都是多生多世的缘分。娘子,我愿与你同为共命鸟,永托连理枝。”
千千低眉,掐着他手腕问:“就算我是共命之鸟里的非法,要吃毒果子害死你,你也愿意?”
“愿意呀。”邈梵手掌托着她的后脑,俯首过去与她眉心相对,“你忘了法鸟怎么说了?愿我生生世世,常共汝为善友。”
“呆和尚,死脑筋,笨死了!”
千千笑着骂他傻,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这么好的他,她怎么舍得让他受苦难。
翌日,趁着邈梵去了都察院,千千叫来了鲁师傅、阿飘和小荷。她告诉大家她打算和邈梵搬出去住,众人闻言倒也不觉得讶异。
小夫妻成家单过也是情理之中。鲁师傅问道:“新宅子买了没?在哪个地方?”
千千信口胡诌了个地儿,离现在所住之地很远。阿飘才从赌场回来,睡眼惺忪:“我怎么不知道那里有好的宅院……”
“宅子也不怎么好,但离衙门近,相公平素应卯方便呀。”千千说谎信手拈来,“择日不如撞日,我今儿就收拾东西搬过去,等过几天把宅子打理妥当了,再请你们来喝乔迁酒。”
小荷主动提出要帮忙:“我和你去。”
“诶不用!”千千赶紧拒绝,“你走了谁来管飘哥啊?你得仔细盯着他点,当心他把家都败光了。再说我哪儿能总是靠你,我都嫁人了,肯定要学着打理家业,这次你就让我试试,做不好我再回来请你帮忙,好不好?”
小荷想了想,觉得放手让千千锻炼也不是坏事,点点头同意了。
很快千千就收拾包袱细软,随着来搬家的伙计出了门,临走鲁师傅还不忘叮嘱:“住不惯就搬回来,咱们是一家人。”
“嗯。”千千匆匆应了一声,别过脸去登上马车,就怕让他们看出端倪来。
但愿她还有回家的那一日,但愿!
与此同时,邈梵被詹涟台留在了都察院,理由是他和周韬二人如今查案,触及朝廷机密,不宜与闲杂人等接触,以免泄密。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纵使娇生惯养的周韬也没有异议,安然留在都察院,心安理得的和邈梵同吃同住。
比起周韬的乐不思蜀,邈梵却很挂念千千,向詹涟台提出要回家一趟,做些交代。
詹涟台道:“檀公子无需多虑,我已派人向尊夫人说明原委,尊夫人深明大义,还请人送来了你的日常衣物用品。”随即他让阮七把包袱拿给邈梵。
邈梵打开包袱,见里面除了衣帽鞋袜而外,还有一个十二品莲台的荷包,他打开荷包,里面放着一缕发丝。这时阮七道:“檀夫人让卑职转告,睹物思人,你……咳、务必每天带着这个荷包,还要想足她十二个时辰,否则她决不饶你。”
一番话说完,阮七尴尬不已,仿佛做了什么掉价的事。可邈梵听了却正儿八经点头:“嗯,好。”
周韬嗤之以鼻:“哼哼。”深深表达了对霸道千千的不满。
“我还有事,你们留在这里继续查找线索,有什么需要告诉阮七,他会替你们办好。”
詹涟台知会一声便离开了都察院,只留下阮七监视二人。
这日朝会过后,詹涟台邀请周相去湖上泛舟避暑。
弹劾案未决,周相似乎没有赏玩的心情,皱眉拒绝:“如今你我不宜交往过密,还是下次罢。”
“相爷大人,”詹涟台噙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您行事坦荡磊落,又何须介意别人说什么?再者,我认识一位有趣的女子,相爷何不与我去见见她,风花雪月一番?”
詹涟台从不说无用的话做无用的事,也不会引荐无用的人。周相一听便知其中利害,哈哈大笑道:“詹老弟所言甚是,不风流不成人物!走,且让我拜会这位有趣的女子一回。”
“请。”詹涟台摊手相迎,低声笑道,“您一定会喜欢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