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桃之符
韩吕之争被人津津乐道好一阵子,渐渐的归于平静,宫里宫外少了谈资,大伙儿都觉得有些无趣,好在就是年关了,各家事忙,也无暇去管别人的闲事。
腊月二十九。
“相公帮我挂灯笼。”
屋檐底下搭了梯子,邈梵爬上去扫除灰尘,然后挂上茜纱灯笼。千千站在底下仰头望他,满眼爱意。
“往左边一点,太过去啦,歪的!往右边挪挪,好,就这样。”她扶着梯子腿儿,叮嘱道:“当心脚下。”
邈梵稳稳落地,问她:“还要做什么?”
“多了去了,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你字写得好,今年的桃符就你来写吧!”千千给他安排了任务,让他去书房裁纸磨墨。
邈梵写好了字拿出来,千千一看气得笑了。
只见他写的是:五蕴皆空度苦厄;一切如幻大寂默。横批是“般若常照”。
她跺脚嗔道:“我叫你写桃符,你写的这个是什么啊?这副不行!”
邈梵纳闷,向她解释:“桃符又名仙木,百鬼所畏,从前要刻上神荼、郁垒两位降鬼神的名字,后来简而化之,才写一些祝福的话。我写的这副既能震慑众鬼,又有祝福寓意,为什么不行?”
“跟你讲不清楚!”千千懒得和他论禅,“反正就是要换一副。“
他试探问:“那换成‘妙道长存,一尘不染;圆通自在,万境皆空’,怎么样?”
千千没好气的拿话顶他:“横批是不是还要南无阿弥陀佛啊!”
“如果你喜欢,也可以用。不过我觉得‘宝筏普渡’似乎好一点。”他认真起来的样子呆头呆脑的。
“哎呀呀呆和尚!”千千恼得直拧他,“这儿又不是寺院,贴这些哪儿像过年的样子,劝别人出家当和尚斩断六根还差不多!我说一副,你来写!”
邈梵拿她没辙,叹着气说好。
于是最后贴出来的是“惠通邻里,门迎春夏秋冬福;诚待世贤,户纳东南西北财”,横批“吉星高照”。
千千笑嘻嘻挽着邈梵胳膊:“你觉得这副怎么样?是不是比刚才的好多了?”
“户纳东南西北财……”他无奈地笑,“确实是你喜欢的。”
千千不服气:“钱多有什么不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小鬼们照样不敢来惹我。”
他摸着她头顶笑:“你喜欢就好,贪财鬼。”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问她,“最近又去骗人了吗?”
千千有些心虚,低头否认:“没有。”
他不说话,一味地打量她,目光狐疑。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不信算了!”她甩手跑远,佯怒不理他了,实则心里七上八下没底极了。
他看着她气急败坏的背影,摇着头自言自语:“骗了就骗了,我又没说要生气……”
除夕到了,小荷做了满满一桌菜,一家人围坐团年,这顿饭从掌灯入席,要一直吃到深夜,将近子时就去放炮仗烟花,庆祝新年来到。这称作“熬年守岁”。
看着琳琅满目的鸡鸭鱼肉,邈梵落座后脸色勉强,小荷夹下一块鹅肉给他,吓得他使劲摆手,差点就要念经忏悔了。
“是素的!不信你看!”小荷不由分说把肉塞进他碗里,指着满桌的菜说,“平时吃饭可以分开,但今天过年,不兴这样分桌子的。你又不吃荤,所以我才做了素宴,用的都是豆腐萝卜这些东西,你们试试看。”
果然,烧鹅是用豆腐做的馅儿,外面的皮是炸过的腐竹,用酱汁上了色根本看不出来。还有肘子是萝卜块儿,香酥排骨其实是藕条裹了面糊过油炸好,形似而已。
千千给大伙儿斟了酒,邈梵以茶代酒,小俩口祝大家来年事事如意。
小荷厨艺出众,一家人吃得开开心心,频频举杯,欢声笑语到深夜,小荷又煮了酒酿丸子端上来。
“来,一人一碗解解腻味。”
邈梵没在意,正好嘴里干渴,很快把一碗丸子吃下肚,连汤水也喝干净,回味着酸甜醇香的味道,这才觉得脑袋有些发晕。
千千见他双颊酡红,眼神也略微迷离,问他:“相公你怎么了?”
邈梵指指碗:“里面有什么东西……”
“哎呀坏了!我放了醪糟酒!”小荷一拍脑门儿,“我忘记檀公子不喝酒了。”
“陪我出去走走。”邈梵抓着千千的手,两人一同出了门。
小荷在后面挥手喊:“早点回来啊——等你们放鞭炮!”
小俩口一走,小荷赶紧端出正儿八经的烧鸡和白酒,拿给鲁师傅和阿飘解馋。
阿飘撕咬烧鸡腿,嘴里包着肉含糊不清地问:“小胖丫头你该不是故意的吧……让小和尚吃醉了离席,千千当然要跟着去伺候,然后我们仨躲起来大酒大肉吃独食?”
鲁师傅不参与讨论,小口小口抿酒咂嘴,捋着胡子一脸惬意。
“我不是故意的,姑娘才是故意的。”小荷扯下鸡翅膀给阿飘,“她说没见过檀公子喝醉的样子,让我帮帮忙来着,所以在他那碗酒酿丸子里面,我还特意多加了一勺烧酒。”
“啧啧,她的鬼话你也信。”阿飘叼着肉连连摇头,“她哪里只是想看小和尚喝醉的样子,这分明就是想借酒行凶嘛!”
小荷纳闷:“行什么凶?”
“嘿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阿飘不肯说,细长的眼睛眯起来,贼精贼精的。
走出巷子人烟稀少,这个时候万家灯火通明,别人都在家里团聚过年,鲜少有人出来走动,偶然有几个背着行囊风尘仆仆的路人,看模样都是赶着归家吃年夜饭的。远处天空时不时有焰火绽开,噼里啪啦的一阵绚烂,还有砰砰闷响的爆竹声传来。
踩着雪一路走,他的大掌紧紧抓着她的手,温暖熨帖。
“去哪里呀?”她乖巧地跟在他身后,斗篷拉起来遮住额头,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
“不知道。”他回眸一笑,呼出来的气息都是酒味儿,咧着嘴找不着北的样子,“我不知道,就是想和你一起走走,一直走一直走……也许去天涯海角。”
他难得有这么不清醒的时候,千千觉得不趁机做点什么就太对不起那碗酒酿了,于是把斗篷拉下来,冲他撅起嘴:“那你要先亲我一下。”
大街上虽然没什么人,但依照邈梵以往的性格,是绝对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亲热的,不过现在他喝醉了,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好啊。”
他爽快答应,没有一丝犹豫,捧起她的脸就弯下腰去,张口含住她的唇,肆意亲吻了一番才直起身来:“行了么?”
千千抿唇,尝着他口腔里绵长的酒味,笑着摇头:“不够,还要亲。”
他微微一笑,又俯身下去。
两个人站在长街中央,直到亲得嘴皮发麻,这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他脚步踉跄,含着笑问:“还要不要亲?”
她摸着发肿的唇皮,摇头又点头:“不……等会再亲。”
两个人又牵着手往前走。
“鸳鸯桥!”
看着面前的那座古桥,千千惊讶地走上去,摸了摸桥边刻着名字的石头。
邈梵醉醺醺地跟上去,一下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头,跟着她喃喃念道:“鸳鸯桥……这里有鸳鸯?”
千千“扑哧”笑了,反手拍拍他的脸:“真是醉了。鸳鸯桥不是说桥下有鸳鸯,而是指有心的男女一起从桥上走过,就能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有情人,懂了么?”
“做鸳鸯呵……”他勉强站直了,抓着她的手就往桥上走。
她惊讶:“你做什么?”
他理所当然地说:“你和我不是鸳鸯么?我们要过桥啊。”
千千哭笑不得,只得任由他牵着走上桥。
“娘子。”他忽然停住了,转过身牵起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以后每年我们都一起过。”
子夜降临,全城的烟花爆竹都在这一刻炸开。
她的脸庞被焰火照亮,这样明媚动人、这样活色生香,瞳孔里是五彩斑斓的烟花火色,她笑盈盈张嘴:“好啊,相公。”
他也笑了,说了些什么,可四周是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她听不清楚,大声喊他再说一遍,可他又听不见。
最后俩人只得相视一笑,闭了嘴站在桥上,仰望天上朵朵花火。
她缩在他怀里,双手捂住耳朵,笑声咯咯飘了好远,飘到鸳鸯桥的另一头。
詹涟台站在桥边柳树下,墨色大氅让他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只有当烟花腾空绽放,落下昙花一瞬的光芒,才照亮了一张沉郁玉面。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觉得是自己站在桥上,怀里也拥着心爱的人儿。
眼睛里好像落进了什么焰火,烫得他眼眶发痛,只能紧紧闭上,面容扭曲痛苦。如影随形的阮七见状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詹涟台摆摆手,片刻睁开眸子,怅惘地看着走下桥的俩人:“何其有幸,岁岁年年,陪她看尽花开花谢。阮七,你说我当年错没错?”
阮七一贯的冷静自持,顿了顿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大人,您已经做出了选择,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鱼与熊掌……你说得对,是我舍弃了虞儿。”詹涟台抬手抚上柳树树干,自顾自说着话,又像是在对谁呢喃耳语,神色温柔缱绻,“很快便会发芽了,春-色青柳,一定很美。”
忽然之间他松了手,转身大步离去,看不出一点留恋。
“阮七,我们的局布得怎么样了?”
“根据千千姑娘的吩咐,我又以几个赌局为饵,分别给他们送去消息,现在好几人都对知半仙深信不疑,其中以孔祥最甚。”
“光是这些不够。”詹涟台摇摇头,“我们需要一个更大的赌局,才能让他们彻底信服。”
他莞尔一笑:“开春会试,不如我们赌一把,就赌状元花落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