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雨打蕉
千千听到“小虞儿”三个字,脸色稍微有一瞬的僵凝,不过很快她就若无其事反问:“小虞儿是谁?你家亲戚?”
詹涟台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似乎不为所动,心中失望。他上前一步想抓住千千的手腕:“你真的不姓虞?还是你已经忘了自己姓什么?”
千千赶紧把手背到身后,不让他钳制,让后抬眉又娇又横地说:“我说这位大叔,你恐怕也有些年纪了吧?当街为难两个小姑娘,是打算为老不尊么!”她悄悄去扯小荷的袖子,歪着头骂他,“老了就该清粥小菜将养着,你想啃新鲜小排骨,也要想想自个儿的牙口够不够硬呀,别把一嘴老牙都磕没了!”
詹涟台走到哪儿都会被人赞一句“相貌堂堂气度非凡”,只有千千敢当面贬损他年纪大,还把他形容得如猥琐色老头。连阮七都诧异侧目,想看看詹涟台听到是什么反应。
詹涟台泰然自若,风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他步步紧逼:“既然你说不姓虞,那你姓甚名谁?你最好说实话,我自会差人去核查。”
千千还是不买账:“你问我就要说?你哪位呀老人家!”
“铁骨铮铮呵……”詹涟台捏着折扇敲打手心,勾唇含笑,“再硬的骨头我也能嚼碎了咽下去,不信你就试试。嘉宁县的假交子一案、李家父子被骗一案、徐州当铺一案、王员外一案……还有此地许府的古画一案,桩桩件件我都很有兴趣查找真相,揪出元凶。”
“您查案就查案呗,跟我有什么关系。”
千千听他说话,暗暗心惊。这厮摆明了是摸清了她的老底才找上门来,见势不妙,赶紧跑才是!
她忽然叹了口气:“唉——瞧你一把年纪了也不容易,既然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也无妨。大叔你过来些,我悄悄告诉你,但不能让别人听见。”说着她恨恨瞪了阮七一眼。
詹涟台挥挥手,阮七就退开几步,千千指着他说:“不行不行,还要再远些。”
阮七眼神请示詹涟台,詹涟台点头,于是阮七只好一只退,几乎退到了巷口。
“现在可以说了?”詹涟台与千千面对面,垂眸在她脸上找到了那个女人的影子,真的是好像,这副眉眼……魂牵梦萦。
千千笑着勾勾指头:“靠近些,耳朵凑过来。”
詹涟台略微倾身,俯首过去还没听到一个字,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片白色粉末,洒在他脸上。
他下意识闭眼,却还是被粉末钻进了眼里,硌得发疼。
“快跑!”
千千拉着小荷就往巷底狂奔,阮七在巷口时刻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见状急忙跑过来扶住詹涟台。
“大人你怎么样?”
詹涟台弯腰捂眼,摆了摆手:“去追她,别让人跑了,呃……”
阮七身怀功夫,得令抬脚就追,两三步就跃出几丈,眼看便要捉住千千。这时千千回首作势要洒粉末,阮七下意识抬臂一挡,却发现她是虚晃花枪。
千千提着裙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头也不回地大喊道:“你再不回去他眼睛就瞎了,我洒的是石灰粉!”
阮七闻言大惊,再也顾不得追两人,折返回去搀住詹涟台,道:“卑职去找大夫!”
詹涟台也不知她扔的是什么,只觉得眼中干涩刺痛,遂点头同意,由他扶着离开了竹枝巷。
许久,巷底的杂物堆中才钻出来两人,正是千千和小荷。竹枝巷是条死胡同,只有一个入口,她刚才拉着小荷往这儿跑,不过是骗阮七以为她们能从巷底脱身,不会再追而已。这时见他们走了,她就赶快揪着小荷钻出来,回家收拾细软。
“快快快,这儿是住不得了,要不等那个面瘫脸发觉上当,跑回来抓我们就糟了!”
千千一面催小荷,一面狂风席卷似的把所有值钱玩意儿拢进包袱,打结挎上肩头。
小荷也很快收拾妥当,要离开的时候依依不舍:“这宅子才住了几天呀,这就要走了……姑娘,飘哥和鲁叔叔怎么办?”
“咱们把大门从外头一锁,鲁叔叔看见自会明白。”千千拽着小荷就出了门,“至于飘哥担心个啥,赌坊里面转一圈儿,保证能找着!”
铁将军把门,俩人出了竹枝巷,就消失在江州府茫茫人海当中。
医馆里,大夫替詹涟台看过眼睛,让药童打清水来洗。
阮七阻拦道:“石灰粉不能用水洗。”
大夫笑了:“不是石灰,就是些寻常的铅粉,女儿家拿来敷面的。落入眼里有些难受,但不碍事。”
阮七一愣,反应过来气红了脖子,扭头就走:“我去抓人。”
“阮七,罢了。”詹涟台似乎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闭着眼睛都在笑,“等你回去早就没人了。”
阮七觉得被两个弱女子耍了很气闷,郁郁不乐:“那就等她们溜了?”
现在打草惊蛇,这群骗子肯定会藏匿行踪,更没那么好抓了。
清水端来,詹涟台清洗了眼睛。他睁开眸子,眼圈周围泛起桃花般的红色,更添潋滟风采,他道:“我们手上捏着一个最大的饵。她一定会自投罗网的。”
这么狡猾,捉都捉不住,还说不是小鱼儿?
终于等到秋闱结束,士子们交了试卷陆续离开贡院。只见人潮鱼贯而出,有些人胸有成竹喜溢眉梢,大约是很有把握高中,不过多数人都是垂头丧气连连摇头,看样子又要再努力三年了。
考官收了卷,邈梵正在收拾笔墨衣物,正要离开却来了名冷脸男人,看打扮是朝廷中人。阮七板着脸问:“檀公子?”
邈梵还不习惯这个称呼,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是。”
阮七找着人就对了,把他打量一番,觉得他俊朗清秀不似偷奸耍诈的骗子,而且眼神也坦坦荡荡的,但一想起千千也是长得一副漂亮模样,却专门干些骗人勾当,口气一下就冷了下来:“詹大人要你过去。”
邈梵抬眉狐疑:“詹大人?”
阮七不耐烦解释,大手一挥催道:“快走!”
于是邈梵随着他离开考棚,一路到了贡院深处专门供考官休息的地方,此时下起了雨,进门的时候邈梵肩头微湿,他擦了擦额头抬眼,正好看见詹涟台站在窗户边,出神凝望,窗外一丛芭蕉翠叶,被雨点打得滴滴答答。
阮七道:“大人,人带来了。”
詹涟台回眸,对上邈梵干净的双眸,不觉一怔。
“檀公子……好生面善。”詹涟台徐徐走近,拢袖执壶倒茶,把杯盏推过去,“喝杯热茶驱驱寒罢。”
邈梵拱手道谢:“谢大人。”他端起杯子就饮,并不多疑多问,十分磊落坦荡。
詹涟台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一瞬间生出一种错觉:十多年前的自己,大约也是这副模样……
“属下告退。”阮七见状,知会一声就退了出去,顺便把门带上。
喝了茶,邈梵放下杯子,低眉顺眼地站着,詹涟台没说话,他也不主动开口问,两人就这么沉默相对,似乎可以一直保持安静。
窗外雨声渐大,芭蕉叶仿佛都快被打穿了,天边响起惊雷,屋内却还是一片静默。良久,詹涟台伸手关了窗户,袖子被打湿一半,他似是无意开口:“听说檀公子是嘉宁县人士?”
邈梵不卑不亢答道:“正是。”
“檀这个姓氏很有意思,你的名是家中父母所取?”詹涟台掏出一方手帕,却不是去擦抹湿袖,而是精心擦拭起那柄折扇来。
邈梵摇头:“我无父无母,自幼由金阁寺的定禅师父养大,名字也是师父取的。”
詹涟台了然,却又不解起来:“原来如此。若是自幼在寺中长大,那你岂非……”
应是一个出家僧人,怎会与她在一起?
邈梵道:“佛陀成道,并不拘于何时何处,也不拘于是何身份。”
詹涟台笑:“听你的意思,纵然身在凡尘,却依然打算成佛?”
邈梵抿抿唇,实话实说:“佛陀乃无上智慧的彻悟。凡夫无觉,声闻与缘觉只有自觉,菩萨有自觉与觉他,唯有佛陀觉行圆满。如今我修佛,只为求觉,至于最终是否圆满,那是未知之数。”
他总是有一种随遇而安和顺其自然的气度,令詹涟台不由得刮目相看。
“以本官看,京师国寺的所谓高僧,修为还不及你一半。”詹涟台摇头叹息,终于收起闲谈,话入正题,“知晓本官为何召见你么?”
“不知。”
詹涟台摸着扇穗,眉眼笑意温和:“与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子,你清楚她底细吗?”
贡院门口,乔装打扮的千千和小荷站在屋檐下,翘首以望。
千千穿了男装,是最普通的书生装束,眼看应试的士子都走光了,却还是没见到邈梵的身影,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小和尚怎么还不出来?该不会是作弊被抓住了吧!”
小荷是个胖乎乎的书童,听了瞪大眼:“真的啊?那会不会被判罪问斩啊?”
“呸呸,乌鸦嘴!”千千跺脚,“不会的,他那么老实,又愣头愣脑的,怎么可能作弊?难不成是题太难了,他答不上?不可能啊,我明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正当她心急如焚,小荷瞅见最后跨出贡院的这人,眼睛一亮。
“姑娘快看!出来了!”
只见邈梵两手空空,带进去的行李一样也没拿,就这么走了出来。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沉郁,白着一张脸,眼神也略显空洞。他抬头望了望天空,迈步就走,丝毫不顾还在下着雨。
“快!把伞给我。”千千兴高采烈地从小荷手里接过伞,踩着街面上积聚的水,大步朝他跑去。
邈梵老远见到一人朝自己奔来,顿时停下了脚步,直直望着她。
千千一口气儿跑到他跟前,踮脚举伞遮住他头顶,眸儿弯起:“你怎么才出来,我都等你好久啦。”
邈梵没说话,就这么盯着她,一双眼就似沉沉的古井,毫无波澜,也看不出情绪。
千千没有察觉他的反常,拉着他的手就走:“快跟我回家,我给你庆功!”
没有拉动。他定定站在原地,不肯迈步。
她不解回头:“怎么不走?”
邈梵用力挣脱了她的手,继而往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小和尚,你怎么了……”千千瞧他这般反应,心中渐渐冰凉。
“施主。”
他像一尊无欲无求的佛,淡着一张脸站在那里,仿佛世间事都与他无关紧要,所以他也不知道这个称呼有多伤人。
“你戏弄我这么久,也该够了。我们不是同道中人,以后还是分开各行各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