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早过,立春将至,即将宣告一天好天气结束的斜阳挂在西边,万里荒雪反射出一片橙红,与已经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的月亮,交奏出一曲天地孤寒。
李聪已经离开了三天,小城还是那般景象,该恨沈平安的,恨得更深,感激沈平安的,同样更感激戴德,中伤也好,称颂也罢,沈平安都不闻不问,站在城墙上那一亩三分地,不悲不喜,除了那晚李聪给他的一壶酒,至今,他颗粒未进,滴水未沾。
在等一个人消息,也在等一座城的衰败,抱着一句说不出对不起,也抱着一份不能说的倔强。
包清凌看了一会扶靠着城墙墩的沈平安,轻轻叹了一口气,去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即便很有可能完不成,但是能做多少是多少。
沈平安用右手轻抚着左手里闭着的折扇,这把折扇是沈定西送给他的,折扇上四海升平四字,是沈定西今生最大的追求,而现在,这个沈定西可能无法完成的梦想,将由他来继承,即便他不知道怎么做,更打心底没想过成为那么伟大的人,不过他认为,身上就背负了这么一个责任,就算没人告诉他,一定要背负这个责任。
因为,这似乎是一种使命,使命,是不需要谁来说明的,从姓沈,到拿下化龙池道果那一刻,让天下四海升平的使命,就已经找上了沈平安。
一会儿后,天色更暗了,最后一缕夕阳红光向天地挥手说再见,一股更寒冷的风,从天地一线的地方吹来,呼呼的声音里似乎夹带了孤魂野鬼不甘的哀呼声。
神情有些憔悴,身体看上去也又瘦了一分的安公子挺直腰杆,怔怔看着已经分不清哪部分是天,哪部分是地的漆黑远方,仿佛在那里,有无数挣扎的生命渴望着光明。
而那边的众生,是否知道,他们以为是光明的远方,其实也是一片昏暗无边呢?
忽然,几乎微弱不可闻的琴音响起,琴音响起了几个音符后,沈平安不由身心一震,这首曲子他太熟悉了,小时候,沈平安很喜欢在他面前弹这首曲子,即便沈平安没有一点儿弹琴天分,也没怎么学过弹琴,却也孰听百遍后可以有样学样,不敢说指尖意境深渊,但是敢保证不错一个音符。
这首曲子叫《太平令》,乃太阴宫创建人王栩所谱写,被后世无数儒生称为最容易学会的曲子,也是最难弹出意境的曲子。
整首曲子,没有一个称得上难点的地方,简直如同水煮鸡蛋一样,平淡无奇,而《太平令》的意境,也像水煮鸡蛋一样,简单,能解除人的饥饿,它的意境,也就体现在了这里,所谓太平,不是人人大鱼大肉,是有一口完整的锅,锅里有一瓢干净的水,水里放着两个鸡蛋,吃下,就不会再饿了,简简单单。
只是,人是贪婪的,起码多数人是贪婪的,当他们有同样可以饱腹并且味道鲜美的大鱼大肉时,他们又怎么会想要一枚鸡蛋?他们的眼中,是龙肉凤翅。即便是最初只能得到鸡蛋的人,也会很快忘记,忘记只是想要一分温饱而已,更不会在意,不会去想,简单的温饱,就是天下太平,可惜,这种太平,永远也不会出现。
因此,这首《太平令》,是残缺的,至今,却没人能帮忙补全,似乎就像是衣袖一样,没用洞口,手怎么过去?
寻着琴音,沈平安来到一排瓦房前,站在那间传出琴音的房间门外。
沈平安有些惊异,这样的小琴,竟然有人可以弹出如此有意境的《太平令》,他清楚记得三叔说过,一个人是否心怀天下,让他弹弹《太平令》就知道,如果一个人弹到《太平令》后半段,开始透露出挣扎和无奈,那么这个人的本事一定不小,因为对这样的人,最大的痛苦不是有心无力,而是有心有力,还是办不到。
此时,《太平令》谈到了后半段,节奏明显减缓的琴音,开始变得沉重,然后是悲伤,最后转为急促的愤怒后戛然而止。
片刻后,屋内传出一声叹息,把沈平安从震惊中的唤醒,安公子想了想,左手拿着折扇,右手搭在左手作揖道:“沈平安情不自禁被先生的琴音吸引到这里,本无疑惊扰先生,可是实在太想见先生一面,还望先生赐见。”
屋内沉默片刻,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中正浑厚,“不见已经困惑,见了会更困惑,不如不见。”
沈平安闻此更坚信,屋内的主人必定是隐世智者,沈定西曾说过,有些能人隐士,不是隐于山野,就是藏于大世。历史上,就有一小部分人是一笔带过,所做的事情和那些经历了大风大浪的相比,称得上惊艳,却不经看,因为怎么看好像都是神来之笔,平生一次而已。
举例子的话,刘楚王朝的开国谋士李安,其老师不过是一个乡村老师,有一次李安遇到了一个怎么也解决不了的难题,他的老师遣送来一封书信,难题顿时迎刃而解,实在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以至于李安不止一次自叹学了一生,却不及老师二三,让当时熟悉李安的人,也不知道是李安自谦尊师,还是李安的老师就是王栩一般的人物。
沈平安恭敬弯腰,轻声道:“既然先生不愿见,沈平安自然不敢强求,不过沈平安有个不情之请,望先生赐下警句,以免沈平安犯下更大的错误。”
屋内又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警局,轻声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所有人觉得你错了,你就错了吗?”
沈平安不答,陷入沉思,只是,许久后,他依然找不到一点儿眉目,道:“请先生为我解惑。”
“问心无愧就行了。”
又是问心无愧,沈平安咬了咬牙,追问道:“如何才能问心无愧?”
屋内老人轻声道:“好汤是熬出来的,这个过程,是你自己的,不是别人给予的。”
沈平安:如果这锅汤,从一开始就选材选错了呢?
老人:有些东西适合煮,有些东西适合炒。
沈平安:如果不知道是适合煮,还是适合炒呢?
老人:一定会知道的,如果你是在探索,而不是在跟随,最后的结果都不会差。
沈平安:如果不适合煮的东西,已经煮成了汤,无可挽回了呢?
老人:盛世的孤僻山野小村,可以是苦难挣扎,也可是世外桃源。
很久很久以后,沈平安弯腰大拜,“多谢先生。”
四字后,屋内烛火被吹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