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岸。天晴朗。秋风起。
一对年轻的小夫妇向岸边行来。妻子比丈夫略微高半头,头上扎着蓝色帕子,脸上带着同色面纱,穿着粗布褐色裙子,只一双白皙素手紧紧拉住丈夫,亦步亦趋。而丈夫则穿着青色短衣,黄脸干瘦,只一对眼睛闪亮流光溢彩,让人见之忘俗。
他们小夫妻被岸边盘查的士兵挡住。
一兵喊:“有无文牒?籍贯姓名!”
丈夫一脸坦荡随和,那年轻“妻子”低头,攥住“丈夫”的手有些发抖。
“丈夫”拍着娇妻的手背,安慰了一下胆小的妻子,随即满脸春风地对官兵说:“有,官爷。”赶紧从怀里掏出来递了上去,文书里包着一张百两银票。
两名士兵会心一笑,匆匆瞟了眼“文书”,四只眼睛都聚在上面那张银票上,迸发出贪婪得意的绿光。
“好了,过去吧!”装模作样地把文书还给小夫妻,转了身,像是放行的动作,却是把银票揣进怀里。
那年轻“妻子”舒了口气,眼睛也不敢抬,一直低着,双手紧抓着“丈夫”的胳膊。两人朝渡口的船只稳步走去。
“不用紧张,有我呢!”“男人”安慰了一下自己的“妻子”。那小妻子抬起眼睛看着丈夫,一双美丽的桃花眼蓄满盈盈的水润,轻启红唇感激道:“一路上多亏有你。”
韩琅笑笑算是领了谢意。本打算出了京城,二人便分开,各奔东西。
可是京城之外的城镇盘查甚严,尤其对外来陌生男人,查得尤其严密。雪月担心再被抓回去,说什么也不离开韩琅。
韩琅只得继续带着雪月一路行走。行了十几日,才到了西风国边界,到了渡口。只要过了这河,再翻过一座山,就离开西风国了。
要了间卧室,韩琅换下一身尘埃遍布的衣衫,套上包裹里的衣服。收拾干净便问道:“你打算去哪?”
雪月依旧是女子打扮,只是眉如墨画,带着男子的英气,仔细看去,和韩琅有一分相似。
同样是雌性莫辨的气质,一张脸比韩琅多了分柔美和娇艳。
雪月忧愁地蹙起眉心,摇着头,长叹了口气,说道:“自小便在西风国长大,还真不知该往哪去?姑娘,你呢?”
韩琅呆看了雪月一会,笑着说:“我是四海为家,注定漂泊。雪月,你长得这么美,到哪都是祸害啊。”
雪月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苦笑道:“姑娘莫要取笑了。我这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生气。好歹我也是一男子汉,却让你一个姑娘保护。真是愧疚!”
雪月脸红了起来,他也是在抱着韩琅之时,知道她是女子。想到自己竟然比不上一个姑娘,又羞又愧。
韩琅无所谓地笑笑:“分什么姑娘小子,大家都是兄弟。能碰到一起,就是有缘。”
雪月闻言,轻轻点头,“姑娘说的对,我们一定是有缘的人。”
韩琅挠了挠头,为难道:“能不能不叫我‘姑娘’?你瞧我,分明就是一个男子装束,不是吗?”
雪月打量了一下韩琅,瞬间明白过来,便改口道:“是,相公!”
两人哈哈一笑,船已启碇,顺流而下。
“我刚问过船夫,这是前往南火国和东水国的客船,沿途也可靠岸下船。”韩琅一手捏着五个芝麻烧饼,一手端着一碟子小菜并两双筷子。
走到小桌子跟前,把东西放下。递给雪月一个芝麻烧饼一双筷子,自己则坐在凳子上就吃了起来。
雪月咬了一口烧饼,看了眼狼吞虎咽没有丝毫女子扭捏的韩琅,也放了斯文的架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一眨眼,韩琅就吃掉了三个大烧饼,看着雪月正和手里的大半个烧饼较劲,一口口细细咬着。
雪月见韩琅总盯着自己的手,于是把烧饼递给韩琅:“没吃饱?我的给你!”于是把自己吃过的地方用手撕下来,另一大半给了韩琅。
韩琅也不客气,接过多半个烧饼,又虎嚼起来。
风卷残云,桌子上所有能吃的,都看不到了。
韩琅拿着碟子筷子就往屋外走。
雪月叫住了她:“下午时多要些饭菜罢。”
韩琅嘀咕一声:“这船上的饭菜忒贵,不划算!”
雪月笑笑:“小爷带的钱足够,放心吃就行。”
韩琅听着,突然想到大哥也这样说过,顿时心情有些沉,只点了下头,就离开了。
不知大哥有没有平安回到北冰国,还是被那人追上抓了回去?盘查这么严,且针对外乡口音的男人,大哥能逃脱吗?
韩琅满腹心事,既替琅琊珏担心又生天宫寒月的气。心情很糟糕。可也不禁思考起天宫寒月的话。
大哥一定是担心我,才派人跟踪我的!韩琅说服自己,琅琊珏可不像那种诡计多端的恶人。相处几日,她觉得琅琊珏绝对没有天宫寒月说的那样狡诈多疑,他耿介直率,甚至有点愚笨,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有很多心计呢?
可是……难道真的是我“识人不清”?不会的!不会的!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也相信大哥。
她心不在焉地在甲板上慢腾腾地走,而没有留意邻近的雅致楼船上有人正迎风注视着她。
那人一身银雪长袍,发如泼墨,在后面简单笼起,衣袂随风飘举,一双魅惑双眸含着浅笑,似妖似孽,正凝视着那个一身靛蓝色短衫打扮的韩琅。
“公子,外面风大。”一粉色罗裙的女子替男子披上一件紫色大氅,那紫色流丽,映着阳光灿烂闪动,比海里的水都要灵动跳跃。
男子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子,收敛了刚刚的浅笑,“你生病了,还出来?”
女子满是受宠的欣喜,掩饰住心脏的颤抖,含羞道:“婢子无碍了。公子还是进去吧!外面风太冷厉。”声音像黄鹂鸟一样婉转动听。
男子颔首,抬步走进船内,上了二楼。
女子在身后缓步跟随着,爱恋地望着男子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甜蜜。公子是第一次带丫鬟出门,且选中了她。
自从紫罗走后,就紫绢最得君上心意。她和紫绮都不讨老夫人欢心,且君上也不需要女子侍寝,除了偶尔的端茶倒水,其实时间都是紫绢近身伺候。
她嫉妒又羡慕,甚至多少次猜测,紫绢是不是被君上留宿。每每看到紫绢屋子里的灯亮起,她才安心地睡下。
没想到,这次出门,君上居然让她跟随。她欣喜若狂,无奈刚到西风国就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场。
身体刚刚起色,又要远行。
只是不知君上要去哪里。一路上,她本该是伺候公子的,却被不知何时冒出的“仆人”伺候着,且衣食住行都已经打点好。就连这艘气派的楼船都是提前备下,里面船工、舵手、厨子……一应俱全,且只有她和公子两个乘客。
她什么都不需费心。船上的“仆人”端水送食,伺候地周到殷勤。
她没学过功夫,但是见这些不时出现的“仆人”,个个严肃沉默,不同于府里的那些小厮,不禁也疑惑起来。可她不敢去问君上,那人看起来温和,实则冰冷严厉。
紫绢小心翼翼地跟着天宫寒月上了楼梯。
进了一间装饰典雅考究的楼阁,天宫寒月推开窗户,看向邻近的客船,不禁皱了下眉——小丫头进屋了?
紫绢看着穿着银雪色长袍,但肤色却比雪还要晶莹闪亮的公子,她双颊酚红,似是沉醉一样,呆呆地近距离凝视。
天宫寒月也不在意从敞开的窗口灌进来的冷风,径自坐下,托腮像在思考什么。
紫绢打了个冷突,上前几步,把窗扇合上。
“公子,可要喝茶?”紫绢柔声问道。
“拿些酒来吧。”天宫寒月淡然随口说着。
紫绢下去吩咐了一声。
一会儿,满桌子的酒菜就备齐了。
“陪我喝几杯。”天宫寒月示意紫绢坐下。
紫绢攥了攥手里的锦帕,犹豫了一下,便矜持地坐下,双手执壶,给公子的酒杯满上浓香的琼浆。
天宫寒月端起酒杯,闻着酒香,有点怀念地说:“这还是紫罗酿的海棠春呢!真香!可惜……”
想起紫罗了吗?紫绢抿着唇,眼睛闪动不安地看着眼前俊美如玉的公子,不知该说什么,索性沉默着。
“说起酿酒还是紫罗的手艺最好。年年新酒,最解春愁。”天宫寒月饮下一杯,又接着说道。
“紫绮的手艺也不错。”紫绢又把他的酒杯满上,开玩笑地说,“那丫头学了这些年,总算可以出师了。”
天宫寒月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公子,想念紫罗妹妹吗?那何不把她寻回来?”紫绢见公子表情很淡,于是试探地询问道。
“走了怎么能再回头呢?她有她的造化。”天宫寒月把玩着酒盏,幽然道,“紫绢,你呢?想好了吗?有没有自己中意的人?你也已然到了花信之年,该出嫁了。”
紫绢一听,慌忙离开座位,跪倒在地,脸色瞬间煞白,嘴唇也失了血色,“公子,奴婢不嫁人。今生今世,奴婢都是公子的人。”
天宫寒月眼睛里全是冷寒的光芒,他定定地说:“我知道你们想什么,也知道老夫人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不需要你们为我暖床。不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好好寻思一下自己的将来更好。”
说完,也不怜香惜玉,一甩衣袖,潇洒地离开了楼阁。
紫绢身子瘫软,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簌簌而落。
公子早就知道自己的心思?公子让自己陪着出门,是为了打发自己吗?
想着想着便有无数的委屈,嘤嘤哭了起来,可又不敢太放肆地哭,只趴伏在地上,用袖子捂着脸,发泄地呜呜咽咽哭了一通。
从十三岁起就被指给了公子,老夫人也多次暗示,只要能生下一男半女,就是半个城主夫人,就算将来城主娶了正室夫人,她们也有一席之地。
可是公子居然没有选中她们任何一人。
不,公子其实最中意紫罗。
要不是五年前紫罗的丫头得罪了神医谷的一个弟子,紫罗被公子一怒之下罚去出家礼佛,此刻该是公子的心尖尖了吧。
公子当年就想把她收在身边。自从紫罗走后,公子再没亲近女人,这些年,她都没见过有人侍寝。
难道公子念念不忘紫罗?
紫绢想着想着,又是一阵哭泣。她长相也是娇美,脾气也算乖巧,针线厨艺也样样拿手,可公子为何就是不愿多瞧她几眼呢?她比紫罗到底差在哪里?
而紫罗就是会酿酒会按摩罢了,倒哄得公子这些年都忘不了。
紫罗,紫罗!
紫绢恨恨地默念这个已经消失了五年的名字。希望你再也不要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