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的时候妈妈也走了。与父亲相隔不到两年。她明白妈妈是想说对不起,要扔下她一个人了,妈妈是想说对不起她,没让她过得好一些。
其实这些有什么呢?这些苦在春熙心里并不苦。有妈有父亲的苦能叫苦吗?什么也没了的琳琳都活着,她春熙为何不能呢?
但妈妈没等到春熙告诉她。
院子里靠近门洞边是个小仓库。以前放着妈妈的小车,和小黄狗的窝连在一块。妈妈走了第三天,小黄狗也走了,走得悄无声息。春熙早上起来喂它,它就那样安静地睡着再也不起来汪汪。春熙想她家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定是上世做过好事的,死的时候都没怎么受罪。只是它的窝还留着没拆掉。
仓库当时做了防雨棚,有时候妈妈也放些蔬菜在里面。春熙掀开帘子进去,能卖的东西当时卖了,和她有一点族亲的长辈说不能留,留着会给她带来不吉。春熙看着小车被拖走,卖了也好,放这儿久了也会生锈烂掉的。卖几个钱也好。小车压过的地砖印还在,春熙踏上去,仓库光线很暗,她看见一点发黄的东西,把手伸过去,拽出来,是一捆黄烧纸。边角好像被老鼠啃了一点的样子。
春熙放在水泥地上晾着。
琳琳说,去看看他们吧,你一般不回来。
春熙说,我什么也没准备。琳琳说,不用的,哭两声就成。
琳琳在家里住久了,也颇些情理。
春熙带着黄烧纸上了坟头。她不希望父母保佑,常人总说泉下有知,如果有知了,还能安息吗?既然能割舍下她,定然是想安息永不打扰吧。她不恨他们。她爱他们。爱他们带给她生命。
烧纸没怎么晾干,烧得时候得一张一张掀起来,烟也特别大,琳琳说你哭两声,好让他们出来领钱。春熙哭不出来。一捆纸烧完了,她揉揉被烟呛得两眼,依稀看见远处不知谁家也来上坟。也没有哭声。坟地中间隔着一排小树林,小时候春熙曾经来这采过蘑菇,那时候也不知道害怕,只知道这片树林里只要下过雨就会冒出很多白蘑。白蘑鲜嫩可口,清炒滑片,或者放点韭菜做汤都很好。
春熙的视力不太好,也没兴趣去看挡住坟头的事情。她跪下磕了几个头。
她想拍几张照片来着,手机一看没电了,也没带充电器。村子里的年轻人几乎没几个了,都是老弱病残在家守着。路两旁的樱花树倒长得很好。春熙拍拍琳琳的窗户,告诉她明天早上她做饭,让琳琳等着。
回到老屋,天开始黑了,走到村子的时候在小卖部买了两包饼干,刚才隔窗塞给琳琳一包。自来水还有,就是不太敢喝了。春熙带了一瓶水,吃了几片饼干,喝了几口水,使劲漱漱,牙都懒得刷了,直接倒在了床上。村里的房子都建得很讲究规正,冬暖夏凉。春熙盯着粉色的PVC天花板出神,日子久了,加上太阳晒,天花板已经脱色,但花纹春熙一眼就知道。记得那年父亲评了先进,发了点奖金,他们从祖屋土坯房搬进红砖瓦房好几年了,还没吊顶,妈妈就和父亲说年前吊个顶吧,这样还好看些,也暖和。父亲对妈妈的话向来没异议。第二天施工队就来了,还带来了不少木架和一片片彩色的PVC板。春熙把这一片片彩色带花的板都擦了一遍。等两天后完了工,春熙恍然进了宫殿,觉得屋子原来还可以这样好看。再过年,擦天花板的任务就成了春熙的,她趴在三角架上,拿着湿抹布一小块一小块地擦,靠近厨房被烟熏的地方早早发黑了,她就用掉半包洗衣粉,总算能还原点颜色。
再后来新鲜劲过来,改成拿大抹布糊弄几遍。现在墙角织了几处蜘蛛网,春熙爬起来,翻腾出大塑料盆,没找到好用的抹布,找到一条自己以前的秋裤,她看也不看,两下撕成片缕,扔进盆里。先从卧室的小高台窗户开始擦,擦两下,手上就黑了。蜘蛛网里都有蜘蛛,她也不管,闭着眼抹下来,就这样折腾到半夜。她出来倒水时看见琳琳的院灯一直亮着。
父母屋里挂着个大相框,里面有她家这辈子的照片。春熙取下来,把玻璃擦干净,把里面的相片都取出来,一张张摆在台面上,找个信封装进去,明天全部带走。等她把相框再挂起时,觉得空荡荡的只映出她自己的脸,她又从相片里捡出一张全家福放回去。总有些东西需要陪在这的。那就是一家子的幸福吧。
春熙到琳琳家用肥皂洗了手和脸,琳琳也早起来了,东西也都收拾好了。春熙昨天给她的饼干她也装了进去。春熙说,饼干不怎么好吃,扔了吧。琳琳说,我还没吃呢。
春熙先看了看琳琳的生活储备,面袋子有半袋子面,自来水下面是一个小白塑料桶,盛着半桶水,两个碗,半扎面条,琳琳在后面跟进来说,上车饺子下车面,我们去村头那儿吃馄钝吧,馄饨跟饺子差不多。春熙动手往锅里舀水的间隙甚至还瞅见了窗玻璃的漏缝,粘着一条黄色的胶纸。她微微叹口气,说,不是上车面条下车饺子?我们吃面。这面搁久了不吃就生虫了。琳琳低了低头,说,听你的,你说了算。
你爸也没回来过?
没。
他可真够放心。
托人带过钱回来,说工地上不让请假。请假活就丢了。
说给谁听呢?你也别想他。春熙把煮好的面端给琳琳。两人就水吃面。
不想,你不是把你家的电视给我了吗?我没事就看电视。琳琳说。
电闸水闸都关了,春熙说,还有值钱的全带身上。我们出发。
出了村,走二里路,到省道上等一小时或两小时不等的小公车,坐半小时到车站,再坐回城的大客车。
琳琳需要轮椅,春熙推着她。行李箱先是搁在琳琳脚下,春熙推了两步拿下来,一手拉箱,一手推琳琳。
琳琳要自己来,春熙拒绝。
你这轮椅是你爸买的?
不是,村里救济的。
现在村里谁当官?
你不认识。我去找的他们。还给他们打了欠条,以后不用的时候再还回去。
哦,春熙觉得聊不下去了。
两人慢慢走着,欣赏路边田里的作物。快要麦收了,蔬菜大棚的门敞开着,可以看见黄瓜架上的黄瓜。
以前还吃过这个,琳琳指指麦穗说。春熙也吃过,不过现在的麦穗咬不动了,是青黄交接时采几穗下来,搓出粒来放嘴里嚼嚼,乡下物资没那么丰富,人们都会在身边的植物上动脑子找零嘴。这几年也都吃薯客多了,麦穗就成了回忆。
不光这个,炒面才好吃呢。春熙说,过几天就该做炒面了。琳琳仰仰头,看春熙的下巴,你别把口水流我脸上啊。春熙笑着捶她一下。
她们靠着树荫的地方走,走一点,春熙就要轮换下手,两人都没戴帽子没戴眼镜,琳琳拧开水瓶给春熙喝水。春熙看着这个瓶子,她以前上学的时候也用过。
什么也阻挡不了她向前,她暗暗咬牙。
省道上没什么遮挡,春熙离开前,这条路上都是老粗老粗的大树,那时候春熙上学经过最爱这段路,夏天阳光再烈也晒不着。现在已经砍掉大半,路两边盖了很多厂房,蓝色的玻璃瓦,像静止下的一片海洋。她把琳琳又推回有树的路边,她自己站在省道上等车。
太阳有点烤,春熙伸一段脖子也得缩到树下降降温。琳琳说,你把我推过去,我眼好使,我来等。春熙找了两块砖把她的轮椅固定住了,琳琳没辙。
眼前的景物都是熟悉的,呆两人谁也不敢说太多,害怕不知哪个字就戳了对方的心窝子。于是,时间感觉过得也极慢。琳琳不敢喝水,怕上厕所。春熙也不喝,留给琳琳。还是琳琳说我喝一半你喝一半吧,要不然带着也沉。春熙答应。她说你要上厕所我背你到沟里,你怕啥呢,在这地方撒个尿不是小蝌蚪?也不收钱。琳琳笑笑,一笑就来了尿意。春熙果然把她背起来,沿着正在扩建的厂房地沟走过去。她还不忘戏谑琳琳说,要不我把把你吧,刚才应该抱你不是背你。琳琳说,丢死人了。春熙说,先等我给你找两块砖垫着。说完去扒砖,琳琳已经半伏下了。
尿完春熙改成抱她上来,一会要抱着上车,现在先试一下轻重,别到时候碰着夹着她。琳琳不重,八九十斤的样子,春熙想走一百米应该没问题的。
偏偏这天的车像鬼画符,极其地不准还折磨人。春熙都去解决了一次内急。她一边跺脚上的尿泥一边捡石子,说,来,咱俩玩跳棋。
一辆车慢悠悠地停在他们前面,开车的人戴个墨镜,可能是避让她俩,开出十米又慢悠悠倒回来,一边倒一边有雷达声,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春熙和琳琳都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