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克宏自常州出发,沿运河北上,持燕王手令征调润、扬二州兵四万。连日兼程,准备赶到濠州与刺吏郭廷谓汇合,西抵寿州解围。
冬月未时,大军行到乌衣镇,此处至滁州一日程,与金陵相隔仅八十里,过江即到。
“唉。”营外小丘上,宁采臣轻叹了一声,远望金陵天边处,心头缠绕一股难言的思念,七分是苦,三分却甜,那重楼深处,玉人知否?
红日渐渐入土,夜云盖天。
蓦地,远处象是黑点晃动,二十余名骑士擦过铺开的夜幕,向驻军大营驰来。那几骑来势迅急,不一会到了营前,行速丝毫不减,仅在入营时举了一块令牌,便直入营中。
莫非是金陵来的快讯?宁采臣暗自揣测了一会,抬头见天色全黑,慢慢地步回了营帐。
“宁大人,大将军请大人到中帐去。”刚回营帐,传令兵便来请人。
宁采臣应了一声,随传令兵到了中军大帐,一入帐内便看帐内的人们分立两旁,一旁数人均是黑色卫装,陪座主位上是名扁脸男子,两名身材魁梧的汉子站在他身后,均着武官官服,宁采臣一眼认了出来:枢密副使李征古。
“大学士,李大人有急讯找你。”柴克宏见宁采臣进帐,简单地说明了事由。
宁采臣转头望来,李征古脸皮抽动几下,嘿嘿笑应了二声:“宁大人,好久不见了呀~”虽是客套官话,但他神色颇为不善,语意余多。
上次酒楼一事,就知此人绝非善类,宁采臣暗起提防之心,平声应道:“不知李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李征古又嘿嘿地笑了几声,仍然不发一语,上下打量着宁采臣,神色近乎戏谑,一旁的武卫将军看得眉头暗皱,故意咳了二声,以示提醒。
神情突地冷下,李征古身形一正,提腔喝道:“宁采臣,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还不明白吗?!”一声官腔喝完,声音也跟着换了幅阴森森地腔调,冷着脸自行宣述道:“我奉刑部之令,现将人犯宁采臣缉拿归案!”
武卫将军听得一怔,尚未明白什么一回事,几名随李征古前来的劲卫已将宁采臣双肩拿住,“人犯就绪。”
未经主人许可,便私自动手,好托大的行径,柴克宏怒喝道:“李枢密使,你这是干什么!?”
李征古不紧不慢地抽出一份公文:“这是刑部公文,对宁采臣的正式提拿,请柴将军过目。”
接过一瞧,确系刑部公文大印,柴克宏怔了一会,语带嗔意地道:“刑不上大夫,就算宁采臣有罪也不致如此对待。”密查宁采臣一事,仅限当事几人清楚,并无定论,由于是密旨办案,燕王密而不宣,连武卫将军也不知真实情况。
李征古露出一个连脸皮都未动的冷笑:“若是一般的案子,我当然卖个人情,请宁大人自行到京投案。可这桩案子不同,提得是通敌卖国的大罪!”
“究竟是什么回事?!”柴克宏眉头倏地皱成一团,半信半疑地询问道。
宁采臣冷冷地笑了一声,代为答道:“通敌卖国,好大罪名!我忠心报国,几番喋血沙场,换来的是这一顶罗天大罪么!?”
李征古伸出手来,质声指道:“你勾结敌军将领在先,私放吴越王在后,凭此二点,难道还不能捉你?”
“哈哈~”宁采臣放声大笑,脸色陡地一板,叱声反喝道:“无稽之谈!”
“那敌将崔翼,只和我有二面之缘便说是勾结,如照这般说法,当日金陵花赛时,他还和吴王右相等人有过交谈,不知是否也应一同拿下?吴越王当日隐藏吴越军内,此事极为隐密,岂是我一人不知?常州城内万名官兵有何人知晓,莫非你还要说是全城通敌么!”
宁采臣抵口不认,李征古放声喝道:“休得胡言乱语,有人指证你与敌方称兄道弟,在战场上一再借机放纵崔翼,最后又将他全族轻易放走,难道是本官凭空捏造的么!”
“哈!”宁采臣讥笑一声,不屑一辩地道:“真是可笑,我当众人之面,也可以通敌卖国?燕王都说此事太过荒谬,要从头认真查证,你只凭口头之词,便想将我拿下,不知是何居心哩!”
老脸刷地变成青白,李征古连拍扶椅,怒声喝道:“放肆!你身犯大罪,还敢调遣办案官员,藐视国法,罪加一等!”
“且慢!李大人,这事情不是只听你一人说了算,是非黑白,总得有公理来断。你现无真凭实据,冒然便将出征大员拿下,岂不是坏了军心?”听二人争论,柴克宏悟出一线内幕:燕王已知此事,并未怪罪宁采臣!
柴克克宏突然打断话语,言词之意质疑刑部等人来由,李征古愕然应道:“武卫将军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公文是假的不成!”
“五品以上官员定罪,应有吏部文书和刑部公文同到,或者有皇上的圣喻也行,而你只凭刑部的一张公文,似乎不能随意提人吧?”事情理明几分,柴克宏也缓过神来,顿时找到事情不妥之处。
李征古一愣,忙换上了笑脸:“事情紧急,吏部公文几日后便到,我们唯恐人犯逃脱,才急急赶来,这手续一节并不矛盾。柴大人应该清楚,有了刑部公文,吏部的文书也是随后就出的,这中间是要缓上几日的。”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是刑部一纸文书?李大人,此事非同儿戏,请取了皇上或太子的手谕再来吧。”武卫将军虎下了脸,抬出军方护卫,不理李征古的解释,直接定下了军方意见书。
李征古恼声反驳道:“那可不行,我今日来,便是要将宁采臣押回京都去的。”
“嘿嘿,我不是说了吗?请了手喻再来,若是再闹下去。”武卫将军冷笑二声,陡地拉下脸来,大声喝道:“来人啊!”一群玄甲武卫应声急冲入帐内,“呛!呛!”刀剑齐出,将李征古一行人团团围住!
脸色瞬息数变,李征古左右旁视道:“这是干什么?”
柴克宏冷冷地应了一声:“这是军中大营,并非枢密院内,凡事得有兵部公文或皇上的圣谕才能行事,若是乱来,以扰来军心罪论处!李大人,请回吧。”
李征古怒色涌现,转又强压下来,扬声道:“柴大人,我们只为公事,何必弄得刀剑相加,此事即然有柴大人发话,我们只好回京应办,请皇上定夺了。”
“放人!”示意随从快放开宁采臣,李征古换了笑脸道:“此时天色已晚,我们急赶行程,连晚饭都未吃,总得进过餐,休息一夜再走吧。”
柴克宏大手一挥,示意亲兵送客:“兵营用饭时辰已过,营外一里即是乌衣镇,诸位请自便。”李征古气色顿然全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玄甲武卫押着李征古一行出了营门,望着他们向乌衣镇驰去,柴克宏摇摇头,叹了一气,对宁采臣道:“说你通敌卖国,我是决计不信,常州一战,你我几欲丢掉性命,朝中还有人信口雌黄,着实令人心寒呀。”
宁采臣怅然应道:“我以心待卿,卿以怨报我,人心复不存,天下何以为道!”
“朝中奸妄小人当道,我等做臣子的只能尽力报国。”武卫将军嘘吁地叹了二声,过了一会,又寻思道:“那刑部是太傅宋齐邱所属,一张公文不费什么力气,如果没有皇上旨意,他们怎会轻易前来拿人,难道不怕事情闹大了么?!”
“燕王近日大破吴越,朝中风头正劲,换你作陈宋一党,又如何想?”突然被人指证有罪,宁采臣气愤难消,一路细细揣思,隐隐猜出了一些端倪。
“你是说,他们会暗中借机生事?”经宁采臣提醒,柴克宏也是一怔。
宁采臣哂然道:“所谓避重就轻,转移皇上视线,这一招用的倒是极好。”争宠暗斗,朝中几名老奸巨猾之流,玩弄手段相当高明,燕王军势大胜避而不提,反抓住宁采臣放俘的失误大作文章。
“哼,刚才那李枢密使拿出公文来,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现在想来,多是他们想先下手为强,意图捉人逼,好来个木已成舟。”武卫将军前猜后想,终于悟了出了名堂。
柴将军所说的可能同时让宁采臣吃了一惊,顿悟出燕王当时的心意,不胜唏嘘地叹道:“想不到这些人如此阴险,难怪燕王要我随军北上。”只有在军营中,才是燕王直系所属,任何官令均可反驳回去。
见宁采臣汗然虚叹,柴克宏又宽慰道:“有燕王查证,你无需担心,军营之内,尚不是他们一手遮天的地方。”
宁采臣默然点头,步出营外天色浓黑,心烦意乱地回到自已的帐中,翻来覆去良久,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宁采臣突地惊醒过来,帐外有一条人影轻声拍手:“宁采臣!”
“谁?”宁采臣低声相问。
“接着。”见宁采臣已醒,帐外人影在帐上用刀划开一条长缝,丢进一团物事。
宁采臣俯手接过一摸,登然怔住,点亮了油灯再细看,一卷白纱中折着一张梅花笺纸:
冻雨随风细如丝,洇入帘帷千重湿。
池畔老梅望冬雪,暗卷寒香,留与谁人痴。
翠屏熏暖罗幔低,冷侵香篆化墨迟。
新毫不解书生意,莲花煮酒,轻狂少年时。
看填写格式,却是一首《临江仙》,墨迹婉然,精美的纸纹间还隐隐散发着一股清香。
宁采臣默念了几遍,心有所惑,疑声道:“这首词牌从那里来?”
那人低低地笑了二声,沉声接道:“此处说话不便,你随我来。”
宁采臣匆匆穿衣走出帐外,那人立在阴影处,见宁采臣出来便招了招手,示意跟上。
人影左掠右闪,绕过巡营兵队,出了大营,奔向营北的山丘。
宁采臣跟行了一刻,那人影没入丘前的一处树林中,此处离大营约有四五里,若有动静,大营里官兵可以在柱香内赶到。
进入林间,那人影停在林间一块空地上,宁采臣近前一看,是名魁梧的男子,“什么事?你快说来!”
“呵呵,只不过想请宁大人出来说几句而已,宁大人不必紧张。”那男子故作恬然之状,低声应道。
疑云大起,宁采臣直声质问道:“你是什么人?!”那首《临江仙》从词意和纸材上,均显出作词者的身份。
“莲花煮酒,轻狂少年时。”宁采臣念到此句时,脑中蓦地一亮:那寿州楼上,白衣丽人,少年当歌,种种片段无一不跃现纸上。
词者除了新月公主,还能有谁?
现令宁采臣奇怪的是,此词怎会落在外人之手,“哈~宁大人稍安勿燥,待会便知。”未名男子故意拖延间,不一会,山林后又响起一片脚步声,火光摇闪,一群人从林间走了出来。
“宁大人,是我请你出来。”为首者又是枢密使李征古,火把光骤然明亮,照着枢密使石像般的虚伪笑容,身边众人均是刀剑出鞘,面目狰狞。
宁采臣心里登时明白,军营里提人不便,李征古便想着法子要到营外寻事,看众人来的架势,多半最后免不了一场刀仗,嘴上却淡淡地道:“深夜相邀,李大人莫非想请我去金陵么?”出来情急,大阳剑并未带到身上,只有在动起手来时趁敌不备,抢下一件兵器或窜回大营,以自己跑路的功夫,应是没什么问题。心里想好了应对之策,话语间毫无惊慌之意。
“哈哈,军营之中,说话须多不便,我请宁大人到此,是想一辩真伪。”李征古阴笑了几声,见宁采臣神色淡然不惊,自觉有些无趣,索性直开话题。
宁采臣仍是冷冷地应道:“请我?拿张纸便说是请了,哈!那纸的来路你还未曾说明哩。”李征古能拿到这着词令,显然有些不为人知的意图。
斜着眼看过宁采臣,李征古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嘿嘿,莫非宁大人忘记了么,那写词的人儿可是你的相识?”
宁采臣夷然一笑,略带几分讥嘲地道:“你又想说什么,故作吞吞吐吐之相,想引人乱猜么。”
李征古问话意欲所指,反被宁采臣刺了几句,顿然大怒道:“瞧你一幅君子模样,暗地里却做这些不轨之事,行为极其不端,还胆大妄为,扰乱宫法,若是皇上知了,要治你九族大罪。”
古人讲究上尊下卑,自己暗恋新月虽情有可原,但为皇室所不容,宁采臣每念及此,便心忧不止。此刻被人作为话柄,宁采臣怒气难忍,猛地吸了一气,神情瞬间肃如寒冬,历声反喝道:“李大人无凭无据,说些有辱皇家清白的话,难道不怕龙颜震怒吗!”
这几句话正击在软肋上,暗中的猜测并不能作为确实的依据,李征古脸上突地一白,历色顿然消了不少,有些语呐地道:“你身为大唐官员,不尊礼法,自己做了的事,不用我来说明了吧。”
宁采臣哈哈一笑,以进为退道:“嘿嘿,有趣,我是怎样的不尊礼法,还请李大人说个明白。”
虽想办法弄到了新月填的新词,但对二人的关系,陈宋一党也只是暗中猜测,李征古详哼了一声:“大学士牙尖嘴利,非同一般,可白纸黑字的事,还容你抵懒?!”
宁采臣满脸不屑地辩道:“哈,你等作些鸡偷狗盗之类的事,也不怕外人笑话,这一首词,想必费了大人不少精力吧,伪造到这种程度也是不易呀!”
“什么伪造!这是原人亲笔,好不容易才…”一语未完,李征古突地顿住,脸上现出后悔不迭的神色,以偷来的纸词来试探真伪,当事双方只能心照不宣,互相暗试,谁若真说了出来,便成了对方口中的把柄。
“哈哈,好一个位极人权的要臣,尽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可笑啊、可笑!”以李征古眦睚必报的个性来看,此人心胸狭隘,宁采臣故作狂妄之态,激他怒不择言。
李征古扁脸瞬间转为透青,语无论次地咆哮:“你、你!好大的胆子!给我抓起来!”一番口舌之争,不仅没套出宁采臣的真话,反被借机讥讽,李征古气急地撕下伪装,下令左右动手拿人。
“有我在!谁敢动手!!!”林边传来一声大喝,几条人影虎步冲了过来。
众人一怔,那三条人影已经冲进了场内,武卫将军和二名随身亲兵站到了宁采臣身旁,“李大人,深夜在营外聚集,就是为了私拿宁采臣么!”柴克宏迎头喝道,李征古一行皆停下手来。
李征古神色极是难看,嘴唇张合了几次,过了一会才道:“柴将军有所不知,我等奉命行事,还望周全一次。”
目光冷冷地扫过众人,柴克宏沉声示威道:“我不管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再说明一次,在我军中大营里,绝不可闹事,违令者斩!”
场中一阵沉寂,与军方为敌,后果不得而知,如此放手,却又不甘心,李征古眼珠四处乱转,冷汗悄然溢出。
林外突有人影晃动,“李大人。”二条身材魁梧的汉子跃到李征古身旁,低声说了几句,李怔古大喜:“快拿了出来!”
“是!”二名汉子应了一声,将身上的包袱放在地上摊开:“大人请看!”
众人正眼望去,一张蓝色包布上,金光闪动,数十锭硕大金元宝映映生辉,旁压着数摞白色的布票,只看金色的镀边,便知张张皆是千两以上的大票。
“嘿嘿~”李征古阴笑几声,难掩心中得意,忍不住上前一步,抓起二锭金子,忘形地狂笑道:“哈,宁采臣!这件事你又作何解释?哈哈~”
“什么?!”众人愕然失声,包袱中的巨额银两是宁采臣所有?
众人的目光瞬间都射在了一处,宁采臣脸色惨白,一时无法言语,布包中的财物正是二十五万灾银!
吴越王如数送来的赎金,转作唐国救灾之用,宁采臣当日收了下来,便想寻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安排此事,或寻机报知燕王,请燕王来定夺此事,不料军情接连发生变化,根本无时间考虑此事,银子只好一路随身携带。
李征古奉了密令而来,不愿轻易退去,军营受挫后,便想出了调虎离山计,派人深夜引出宁采臣,另有人暗中搜索他的营帐,终于取得不利宁采臣的证据。
众夫所指,宁采臣只觉得百口难辩:这等关头,二十万的巨额银两怎说得清楚?!
那二名汉子跃入场内时,宁采臣见其中一人扛了大阳剑,另一人取了自己的包裹,顿觉一桶冰水从头淋了脚,周身凉嗖嗖地刺骨。
怎么说?!
“哈!大家看看呀,这是从宁大人帐中搜出来的赃银,有数十万两!这就是他通敌卖国的铁证!”李征古双手拿起金元宝给周边众人观看,每一锭皆是五十两的大锭,寻常官员那能有这些财物,连武卫将军看了也沉吟不语。
得势不饶人,李征古大步跨上前来,指着宁采臣控诉道:“你,私下收了敌方的银两,放走了吴越王!”
“不不,真相绝非如此,这些都是收来的赎金,准备用来救济唐国的灾民。”宁采臣退后了几步,摇着头向周边众人一一解释,可众人都是冷眼相向,满脸疑猜。
刹那间,宁采臣突然发现,自己一个人的声音多么软弱而无力。
“哈哈!用来救济灾民~”李征古前俯后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弥天大谎!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笑的理由,太可笑了,哈哈~”身旁的亲兵也同时轰笑起来,“原来是个正义的卖国贼啊~”
宁采臣蓦地沉默下来,脸色化为青白,静静地听着众人在身旁大声讥讽,双手紧紧地握住,有一个声音在心中竭力挣扎呼喊:“我不是卖国贼!”可嘴皮只是动了动,仍发不出音来。
李征古大笑了一阵,喘着气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宁采臣咬着牙,准冷地反问道:“你,还想让我说什么?”现场的证据不利,空口争辩也是枉然。
冷哼一声,李征古随即板下脸来,举手挥道:“既然你无话可说,来人啊,带走!”
“慢着!”武卫将军一旁伸手拦下,李征古颇为不悦地扭头道:“武卫将军有什么意见吗?”
柴克宏上前几步,送出一个笑脸道:“李大人,事非屈直并不能单凭一面,宁采臣如真是国贼,柴某定不饶他!可我一想,宁大人与我同守常州数日,作战时身先士卒,力拼吴越重将,立下赫赫战功,绝非虚庆了事,卖国一说定有蹊跷。”
李征古侧过身来,指着包袱问道:“柴将军,现在人证物证齐全,还有什么冤屈他的哩。”
武卫将军摇摇头,肃容道:“现有物证在此,李大人又何须着急呢,我先看本人有何话说。”柴克宏一番严词利语,表面上是痛斥宁采臣,其实给了他一个申辩机会。
“那你请问了吧。”李征古脸露勉强之色,嘴上虽然答应,暗地使了个眼色,左右亲信心领神会,四处散开。
柴克宏踏前一步,沉声唤道:“宁采臣!”
待宁采臣转眼望来,武卫将军又放缓了语气道:“我问你,银两是怎么回事?”
宁采臣摇摇头,现出心身俱乏的惨笑:“那日常州城外,我不识吴越王真面目,错以崔氏大族视之,以一人之责,订下互不侵犯盟约,这些银两是事后崔氏一族以战例送来的赎金。”
“唉,谁知赎金变赃银,天意误我!”宁采臣几句说完,愧然长叹,柴克宏听了微微颌首,想了想又问道:“当日订盟时,可有其它证人?”
宁采臣慎声回道:“订盟之事燕王早已问过,当初众目睽睽之下,我并未索要银两,只要他们许下周济百姓之数,不想崔氏族人将唐国救济之责交给我,让我来代理此事,才将赎金的半数交给我,不信,你可点一点,当日订下的赎金额为五十万,这里只有二十五万的数目。”
武卫将军不禁为之一振,挥手令亲兵查实:“去看看。”二名亲兵应声上前,迅速点了一遍:“禀将军,是二十五万两,一两也不多。”
“如果赎金是五十万,那么这半数作为善银是真实之事了,再者当时人证上百,此言应可一信!”柴克宏一手捻须,欣然断言道。
“嘿嘿!”李征古一旁阴阴地接着道:“柴大人,当时所说的话,旁听者都是些小兵小卒,那里会当真。换作私下里交易谁又能查得出来,二十五万银子明明白白是吴越国送来的,并非是他人之物,想那五十两银子带在身上也不方便,说不定早就交给他人了。再说,若是他真的有心作善事,收到银子为何不立即上交国库,而一路私藏?这证明他确有私心,并非冤枉了他!”
李征古所言分明是落井下石,宁采臣忿然应辩道:“军情紧急,从常州一战到北援寿州,只有数日空闲,我收到银两时已拔师北上,此事关系重大,不敢私托他人,所以我尚未禀报燕王,可赎金一事绝无虚言!”
李征古嘿笑一声,正欲开口,“不用再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办。”武卫将军脸色一板,显然已作出决定,举手拦下二人争辩。
陈宋一党嫁祸之心昭然若揭,柴克宏横目冷视:“事实自在人心,有数百人为证,宁采臣绝非公然放人,以此论罪,最多是处理不慎,非故意所为,以宁采臣在此战中所立下的军功,将功补过,不至于卖国大罪!”
不理李征古的铁青怒色,柴克宏说完霍地转过身来,双拍宁采臣肩膀,软言安慰道:“小宁,我点派一队人马送你回京,保你一路平安。皇上英明,定会圣裁此案!”
柴克宏一番呵护,宁采臣换以微笑,行了一礼低声谢道:“宁采臣做事粗心,惹来祸事,让柴将军费心了。”
柴克宏含笑道:“无需担心,以皇上所断,最多下你个不慎之罪,只要你尽忠为唐,就算不慎犯了些小错,我自会帮你,你还欠我一顿好酒哩。”
蓦地,一声冷酷之至的阴笑身后响起:“若是叛国潜逃大罪,你帮得了吗!”柴克宏闻声一惊,小腹处突然觉得剧痛无比,急忙低头察看,半截剑尖血淋淋地从腹处中刺出!
“柴将军!”宁采臣失声惊呼,“啊!啊!”二声惨叫几乎同时响起,武卫将军的二名亲兵同时被李征古手下杀死。
李征古突下杀手,必是破斧沉舟之势,不会多留活口,“快走!”武卫将军眼神一激,双掌用力将宁采臣推开,又转过身去。
怒目圆眦,下杀手的魁梧汉子与柴克宏对视了一眼,眼眸里那股弑人的恨意直扑过来,心里一阵发怵,手指不由松开了大阳剑,又连退了几步。
柴克宏转过头,望着一旁正在得意李征古,怒声指道:“你!你!”只说了二个字,剧烈地疼痛使他无法言语,身形一阵摇晃,踉跄二步,带剑冲上前,一手抓在了李征古的左肩:“你、这小人!”
“嘿,怨不得我,你要做正人君子,那我只有做回小人了,宁采臣若不定罪,朝中便不得安宁,你知道吗?柴将军,得罪了!”李征古脸上散出阴冷的笑意,象是阎罗殿前的小鬼狰狞的恶容。
“呸!”一口血水喷的李征古满脸皆红,柴克宏急喘了一气道:“我不会让你得逞。”另一手也突地搭上肩来,将李征古抓得紧紧:“小宁,快走啊~”他自知受创严重,回天无术,索性拼命拦下。
宁采心头倏地一阵大痛,眼泪尚未流出,数条黑影已持各式兵器围了上来,“想跑?!一块留下吧。”
刀剑遍映寒光,自已赤手空拳,周围皆虎狼之敌,宁采臣狠下心来,发誓呐喊:“柴大哥,宁采臣必报此仇!”一语说完,头也不回地开跑,任凭泪水不可竭止地滴在胸前。
“呼!”双棍夹着风声左右同时扫来,宁采臣脚尖一错,借冲势空翻过人,闪过二名汉子的拦截,还未落地,一柄厚背砍山刀仰头砍下,早有数人守在了前方。
捉拿宁采臣并非易事,李征古等听闻宁采臣剑圣威名,不敢大意,想方设法偷去了神剑之后,又派了十余名高手专来对付,将宁采臣的退路疏密有章地围住。
仗着身法灵活强行冲过二人,便有轻功高手在前方拦下,鹊起雀落,比起宁采臣自悟的轻身术,身形更加快捷灵活,一阵左冲右突,不但未冲出包围,身上的衣物反被刀剑割破了几处。
“厄~”林中陡地传来一声惨哼,是武卫将军!李征古终下了杀手!
宁采臣悚然一震,身形稍滞,一张大网从天而降,二条黑影坠石急落,各掣一端,将他罩得严严实实,立刻有点穴高手上前连点了数处穴道,制得宁采臣动弹不得。
“带走!”二名大汉抬起宁采臣回到林间空地上,李征古呲牙咧嘴地弯着腰,把抓在肩上的手指一只只地扳开,“这老家伙,死了还不放手!”厌恶地推开人体,又向人体上狠踢了两脚发泄出怨恨,武卫将军双手深扣在了肩胛内。
“禀大人,宁采臣逮住了!”二名大汉嗵地一声把宁采臣丢在地上,与武卫将军的遗体排在一起。
从网眼里望去,柴克宏相容栩栩如生,宛如仍在横眉怒骂奸人妄臣,“柴大哥!”大好男儿,未能沙场裹尸还,却死于奸妄小人手中,天道不存!宁采臣只叫了一句,悲上心头,泣不成声。
“好!这下可算是成了。”李征古搓手狞笑着,上前戏弄道:“怎么样?宁大人,再加上一条刺杀武卫将军的罪名,你还辩得清吗?”
“凶手!无耻!”宁采臣高声骂应,李征古听了受用之极,哈哈大笑:“谁是凶手?你?我?还是他们?”手指一一指过环立的众人,放声询问,引来**阵阵荡笑,最后再一指插在武卫将军身上的大阳剑,李征古阴冷着脸,不无嘲讽地道:“无耻?看见了没有,那就是凶器!而凶手就是你,宁—大—剑—圣!”
“胡说!”宁采臣双眼似要喷出火,死死地盯着李征古,李征古却甚是得意,继续用手慢慢比划着:“哈!你知不知道,刚才我杀他的时候,只用手向前一送,那把剑就这么轻轻地穿了过去,他就再也不能胡言乱语了。”
任宁采臣眼中的恨意刀劈般射来,李征古俯下身对着宁采臣,意犹未尽地奸笑道:“真是一把好剑,锋利的很,哈哈~”
大阳剑宽于普通的长剑,创口特别,专业人员一眼便可看出,李征古的嫁娲手法虽是拙劣,一手遮天下,谁又能给宁采臣分辩的余地。
“呸!”宁采臣愤然一口吐在了李征古的脸上,“哈哈,这事你应该发泄一下,我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李征古哈哈大笑,一反常态地受了此辱仍毫不生气,用手将沾在脸上的口水慢慢地拭去,站起身来才脸色一变,阴阴地道:“给他喂酥骨散!”
二名大汉应声上来,一人撬开宁采臣的牙关,另一人将包灰色的药未倒入嘴内,再用水强行冲下,手法极是娴熟。
宁采臣被水连呛了几声,待缓过气来愤然质问道:“你干什么!”药粉入口酸涩,不知是什么路数。
李征古皮笑肉不笑地嘿了几声:“宁剑圣武功高明,此去京师事务繁多,喂些安途药,路上也省些事端。”虽制住了宁采臣,但对他的剑术甚为忌惮,连药粉都事先准备好,让宁采臣服下后四肢无力,纵然是猛虎之能也受制囚笼。
火光摇晃,林外把风的亲信跑来报讯:“大人,军营里有人来了。”树林离大营仅五里许,尖叫声传到营内,巡夜官兵前来打探。
“好,来得好,正好见证一下。”李征古恍若无事地整理完衣袖,再看了看现场,对左右吩咐道:“往那二名兵丁身上补几剑,好让人看不出痕迹。”
众人领命去处理凶杀现场,李征古独自围着武卫将军转了一圈,确认看不出什么痕迹,瞧了宁采臣一眼,若有所悟道:“对了,制住他的哑穴,不能有任何麻烦。”一名大汉过来点了宁采臣的哑穴,看他泪流满面,不禁眉头一皱,取出水囊将水倒在宁采臣脸上,什么泪痕也看不出来。
一队唐兵进入树林,撞见林中人数不少,纷纷拔出刀来警戒,带队校尉高声喝道:“什么人在此闹事?!”
旁边的大汉大声道:“枢密使李征古在此,不要乱吵。”火把应声移到人群前,照着李征古身上的三品朝廷官服。
“李大人深夜在此,不知有何公干?”领兵校尉收了兵器,按官职行了一礼,礼数虽然周全,但神色仍有三分警惕。
“唉!”李征古故意叹了一声,脸露凄相:“武卫将军升天了!”
“什么?柴大人!”那校尉吃了一惊,转目四看,瞧见地上躺着的人体,登时扑身抢了过去,放声大哭:“大将军!谁杀了你,我要替你报仇!”柴克宏带兵如子,八千常州兵如同亲信子弟一般,此刻突闻噩耗,顿时林间扑通地拜到了一片唐兵,号哭声不绝。
“天妒英才呀,想不到柴将军一代名将,竟死于奸贼之手!”李征古一旁惺惺作态,扮出泪眼相劝众兵,宁采臣瞧得眼睛都瞪红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哭了一会,领兵的校尉抬起头,怒眼圆睁地问道:“李大人,是什么奸贼杀了大将军!”
李征古心中暗喜,顺声指道:“就是他!”
“呛!”校尉立刻拔出刀来,满脸杀气地走上前,对着网绳里的人体一刀扎下,要替柴将军报仇!
“当!”守在一旁的大汉恰时横刀拦住,校尉愕然反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李征古接下应道:“不得胡来,他是朝廷要犯,要送往京师给皇上圣裁,就让他苟且多活几日吧。”
皇命不可违,校尉忿忿地收起刀,狠狠踢了奸贼一脚,突有所察,弯下腰来细看:“是宁大人?!”网中人双目通红,一头水渍,看起来颇有几分古怪。
李征古肃然点头道:“不错,正是这厮,他收了吴越的巨额赃银,事情败露后潜逃,被柴将军发现,追到此处拦下,柴将军不识狼子野心,还想点化他,不料被宁采臣突下杀手。可惜本官晚来一步,只来得及制住了奸贼,却无力相救了。”
“什么!是宁大人?”“不可能呀。”柴克宏和宁采臣二人死守常州,被众官兵视为唐国忠臣典范,此刻事故突变,众人惊疑难定,纷纷议论。
“稍安勿燥。”见校尉面有疑色,李征古挥挥手,左右奉上蓝布包袱,让校尉查看。“虽然他死口不认,但这些银两都是那奸贼随身所带,伤上的剑痕也确证无疑。唉,若不是本官想连夜赶回京师取证物,正好撞上他杀人灭口,还差点让这厮逃之夭夭了。”
唐兵中有人见过宁采臣亲兵提过蓝布包袱,“是宁大人的包。”校尉验过包中的信物,确系宁采臣私人之物,不禁又信了几分,众人齐齐色变:“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银子?!”
巨额银两和尸身上的血剑两处吻合,那校尉察看完毕,气撞心头,终破口大骂:“你这畜生,柴大人对你赏识有加,没想到你暗藏祸心,卖国求荣,杀了大将军,简直禽兽不如!”众唐兵也拥上前来,指着宁采臣大骂,更有怒气难平者,直接报以拳打脚踢。
李征古等人一旁瞧得乐不可支,脸上故作悲容,等过了一会,才道:“大家不要打了,留他一命,听候皇上处置吧。”
“送到京师,把他千刀万剐!”“下油锅、点天灯!”众官兵又骂了一阵,才散了开来。
二名大汉从地上驾起宁采臣,人已是鼻破脸肿,血流满脸,众官兵恨他杀了柴克宏,下手之时毫不留情,李征古看了一眼,甚为满意地点点头,对周围众人扬声道:“大军在外,不可一日无将,诸位在此等候,本官要押他入京,过了几日,皇上自有安排。”
让左右取下绳网,李征古又对唐兵道:“你们去取了监具,我们好马上赶路。”军营中制有牢车,众唐兵应声取来将宁采臣押上,送押着宁采臣出了十数里才返营。
行了一个时辰,笼车行路上下颠簸,血气运行后,点制的穴道渐开,喉咙里又痒又痛。“啊~”宁采臣想要大声喊叫,却只发出几声低若蚊蝇的哼鸣。笼车低矮,人只能半坐车内,露出头颅。全身酸软无力,象是把骨头从身体里抽了出来,连动个小指头都要使尽全身力气。
宁采臣竭力挣扎着,一旁骑着马的李征古闻声扭头望来:“宁大人,刚才一出戏看得可满意?”李征古本小人心性,先灌下酥骨散,让宁采臣无力反抗,再点了哑穴不能申辩,倍受众人污辱,变着法子折磨他,李征古才觉得出了心头那股恶气。
艰难地咽了一口水,等喉咙里润湿了些,宁采臣哑着嗓子道:“奸人,你不如一刀杀了我吧!”一着不慎,落入小人之手,事实黑白难辩。
“我要杀你,刚才林中便杀了,又有何人能替你申冤?!嘿嘿!留下你的命,只因为你还有点用处。”李征古冷笑几声,催马上前行。
宁采臣大声疾喝:“为什么不杀了我!”以李征古为人,得势绝不会放手,押宁采臣进京,只为生出更多变故。
连喊了几声,李征古却不再应答,旁边押运的大汉怒喝道:“吵什么?再吵就封了你的穴!”
“对,我要想办法自救。”当头一喝,宁采臣立时安静了下来,试着用能量逼毒,意识努力集中,然而识海内一丝反应也没有,酥骨散除了带有麻醉的药效,还对神经系统造成了破坏,所有信号经神经系统的传应全部错乱,根本调动不了精神能量,徒然试了几次,最后只得放弃。
“为什么会这样?”脸上的泪痕早已在冷风中吹干,宁采臣仰首质问苍天,苍天却无语。
夜色骤然浓了起来,连近在眼前的手指也看不清,天地仿佛陷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浑浑噩噩地坐在车上,不知什么时候,“喔喔~”远方传来阵阵鸡啼,宿夜已过。
晨曦渐明,遥见东方日出处,乌沉沉的云层封住了天际,不露半点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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