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窗外雷声阵阵,顷刻间便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点打在屋檐上,汇成一股细流再落下来。
白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轰隆的雷声像是直接砸在人耳边。
又是一声惊雷伴着闪电,屋子里瞬间亮如白昼。白悦终于被惊醒,睁着迷蒙的双眼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天边划过一道又一道闪电,屋子里明明灭灭。
白悦正准备躺下再睡,就听屋顶上“咚”地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砸了下来,屋顶上应声掉下几块碎瓦片,砸落在床前。
床上的人吓了一跳,彻底清醒了,不会是被雷劈了吧?白悦赤着脚跑下床,点燃桌上的烛台举过头顶,屋顶上破了一个洞,倒是没什么烧灼的痕迹。
难道是掉下来一只鸟?
白悦正抬着头疑惑什么鸟杀伤力这么惊人连屋顶都能砸穿,一串液体淅淅沥沥的落下来正好滴在他脸颊旁,白悦伸手抹了一把,一股铁锈味,粘稠殷红的一片。
是血。
白沁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一阵猛摇,伴随着耳边一阵叫喊:“快起来快起来出人命了!”
“咳咳咳……你再掐下去真要出人命了……咳咳。”白沁被掐的差点翻白眼,好不容易掰开脖子上的手坐起来,眼前的场景吓得他差点又抽过去。
昏黄摇曳的烛光下,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趴在他床边,披散着头发,天边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可以看到那人露出来的半张脸上满是血迹,顺着水渍流到了衣服上,晕开好大一片殷红的颜色。
白悦愣了一会,随即惊恐的一边尖叫一边往床里缩,“啊啊啊!救命啊!冤鬼索命啊!隔壁还有人呢快去找他别找我呀!”
白沁一脸黑线,对这样卖哥求生的小崽感到深深的绝望,只好凑近了撩开地上闻人白铭额前的湿发对他道:“别喊了,是熟人。”
白悦放下捂脸的手,“熟人?”
白沁点点头,随即被一脸愤怒的白悦狠狠按在床上,“卧槽大晚上的你们搞什么啊,差点吓死我啊!”
“关我什么事啊……”白沁扑腾着胳膊挣扎出来,“来,让我先去给他看看伤口。”
白沁忙活了半夜,也亏得那小子命大,留了这么多血又从屋顶上掉下来居然还有一口气在,真是生命的奇迹。
白悦跟着在一旁打下手,拿着浸了水的布巾将那人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哥,你看这人长得真好看,不会是个姑娘吧?”
白沁停下手里包扎的动作,目光扫向那人平坦的胸部,“你说呢?”
白悦跟着看了一眼,一脸感慨的说:“这姑娘的胸也太平了些。”
“……”白沁无语的看了自家崽儿一眼,“他是男的。”
白悦眨眨眼,又看向昏迷的人,脖子上有喉结,看着身量也高,确实是男子无疑,只是那张脸生的也太漂亮了些,昳丽地像春日盛开的桃花,叫人挪不开眼睛。
“伤口都处理好了,天亮了再去熬药,我回去睡了啊。”白沁处理完毕,将药房递给白悦,提着药箱打着哈欠往外走,白悦接过药方应了一声,目送他出去,又将目光转向床上。
那人依旧昏迷着,先前身上的衣服不仅淋湿了还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这会正穿着白沁的里衣安安静静的躺着,脸色是失血后的苍白。
闻人白铭睁开眼,眨了眨干涩的眼皮,身下是柔软的被褥,想来是被人救了。
微微转头,视线不期然的撞进一双懵懂的眸子里,白悦显然也是刚醒,视线还没有焦点,睁大眼睛的样子像一只小动物,对上闻人白铭的目光好一会儿之后才清明起来。
闻人白铭浅浅的笑了笑,声音有些低哑,“是你救了我?”他本就生的极好,现下一笑起来更是美的惊心动魄,白悦呆呆的看着,觉得脸有些发烫,一时之间竟忘了回答。
闻人白铭看着他呆呆的脸红的样子有些好笑,也不催他,过了好一会儿白悦才回过神来,说话也不利索,“不、不是我,是我哥。”
“那还是多谢你。”闻人白铭依旧笑着,脸上笑容越发灿烂,白悦觉得自己再呆下去就可以直接用脸熬药了,连忙爬起来往外跑,“不用谢,我、我去给你熬药。”
结果因为一整夜都趴在床头,腿早就麻了,刚一迈步子就不受控制的向前倒去,整个人呈“大”字状趴在了地上。
闻人白铭也被吓了一跳,急忙问他,“你还好吧。”
白悦:“……没、没事。”
白沁听到屋里的响动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自家崽儿用一种五体投地的姿势匍匐在自己脚边,“怎么突然行这么大的礼?”
白悦:“……”
闻人白铭:“……大哥!”
闻人白铭的心境忽的就开始散乱起来了,眼前的环境都瞬间失真了一般。眼底一黑的结果就是,在短暂的缺氧型昏迷中不断梦回过去……
犹记那日,他初踏白沁的废院,被忽如其来的一阵风带来的梨花瓣迷了眼,朦胧中看见眼前花树上端坐着一位面容俊美的青衣少年,皮肤与长发皆如白雪,竟与一树梨花融为一体。
乌黑漆般的悬长青丝,苍白的皮肤,全身流光溢彩,透明质感的水蓝色衣袍,一根细萧挂于腰间。
不同于闻人一族的温柔俊秀,这个男人全身流露出的是不近人群的超凡脱俗,仿佛孤傲于世间,悲悯苍生的白鹤。
抚琴勾弦,一道暴戾琴音于白玉般修长的指尖破空而出,将旋转飞舞的柔嫩花瓣斩碎,顿时红粉四散飞溅。
少年一袭月白衣袍无雕饰外罩墨染玄纱勾勒素银青心无暇玉。
鸦羽般的乌黑青丝流泄而下如九曲银河,不扎不束。轻拂发间嫣红落花,凝望远处山间薄雾,少年垂首轻嗅指尖桃花瓣,眸光流转间仿佛有星辰陨落其间。
那眼眸透着微暖的阳光显映的却是极致的冰冷淡漠,隐隐泛着令人战栗的苍蓝,如极寒之地终年不化的积雪,永不消融。
眉宇之间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与一缕剪不断的忧愁合二为一,造就了他精致的五官面庞与身上独有的那一份淡淡的感伤,全世再找不出这样的人了。
他错以为他是花树上寄住的妖精,正欲拔剑将其挑落,却见少年翻身立于他面前,玉雕般的手指轻轻按住了他按剑发抖的右手。
少年离他十分地近,近到他可以看清他泛红瞳孔前颤抖的白色睫毛,这画面美得四周景色皆灰,世间仿佛只有他二人尚有颜色。
“你是……我的弟弟?”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重新握紧剑柄,眼神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
母亲说过,自己身上的血脉乃上天所赐,是真正的闻人一族嫡出血脉,天下妖魔皆惧!
“正、正是本少!”他背后冷汗涔涔“你是何方妖物!为何……”
少年白沁一愣,松开手哈哈大笑,随机顺势后退一步,从容跪下“闻人一族庶出罪臣之子,闻人白沁拜见公子。”
青色衣摆,无风自动。
这便是闻人白铭与白沁的初遇。
一个帝王之后,一个罪臣之子,他在他眼中是个狼狈的草包皇子,他在他眼中是从容的长发花妖。
自那日后,闻人白铭便不时会散步去那废弃的院落外偷偷眺望……
可惜,他们二人之间的缘分到底浅薄。
他也曾悄悄的试着打听过有关这位“美丽花妖”的过往,得到的答案却皆如出一辙——
帮助残血组妖物“魇魅”擅自逃脱,施换心之法以救妖物……
又是一年春来,假山旁攀岩而生的迎春花悄然无声绽放,溪畔流水淙淙,清风拂来梨花如雨纷飞,孤寂院落中,却再无抚琴的绝美少年……
而这个听名字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的妖物,自然就是前世生而为人鱼的白悦了。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这个名字。
或许是因为玉狄山脉靠近帝江主流,气候常年温暖绚烂,闻人一族的驻地不常下大雪。而一旦下来,便是铺天盖地、几天几夜。
就像是现在——
没有青石板铺垫的路被踩的很平、很结实,但是最初落下的雪总是容易融化的,于是这些小路就有了现在的样子,泥泞而狼藉。
路上的行人委实不多,唯有的几个人都窝在厚厚的衣袍中,看上去像是一只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狗熊。
他们踏着足可以淹没膝盖的积雪,艰难的行走,双手都藏在宽大的袖子中,露在外面的耳朵和鼻子冻的通红。
大约,他们也并不想在这么寒冷的日子里出行,却又无能为力。所以在回去的时候,明明显得来去匆匆却又可笑的走不动。
星宇宫外的台阶之上错落着几尊玉石兽像,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便蜷缩在石像与墙壁之间。虽然不管是墙壁还是石像都是冰冷的,但是至少能够挡下一些寒风。
小乞丐只是蜷缩着紧紧的用双臂抱着自己的膝盖,一张小脸和裸露出的手臂一样黑乎乎的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的嘴唇冻的发紫,瘦小的身体不停的在哆嗦。他的双眼无神,总是耷拉下来又猛然的睁开。
这里也有很多废弃的房屋,破庙也有,那里有很多乞丐。
但是小乞丐知道自己不能去那里,因为他藏在长襦裙下的鱼尾一旦暴露出来,就不是被其他乞丐暴打一顿后扔出来那么简单了。
他们会怕他、骂他,说他是恶心又残忍的妖物,是活该被活剐三千多刀的丑陋怪兽,说……
他感觉自己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为什么?
因为他感觉自己很快就要死了,说不定就在今天。
“公子,买两个热包子在路上吃吧?大冬天的在路上拿着也暖和。”
“嗯。”
斜对面不远处包子铺的老板殷勤的招呼着客人,小乞丐用已经没有知觉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已经饿的和手脚一样没有知觉了,他现在抬一下手都会一阵虚脱。
那个买包子的人声音和小乞丐平时看到的人都不太一样,小乞丐每天都是在大街上混,自然解除过不少人。
但是没有一个人的声音和这个人一样,清冽的让人发寒。
下意识的向着包子铺的方向瞥了一眼,模模糊糊的只是一团白和一团黑影。睁大眼睛后依旧是模糊的,只不过是依稀能看到雪幕中那个人披散的头发似乎能够直接垂入雪中。
哎,就算看清楚了又有什么用?
小乞丐想着,干脆爱上了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其实他到现在还是有点怪这寺庙里的和尚,把这庙弄在哪不好,起码也要找一座山啊。建在这大街两旁的一排排的店铺中间是个什么事?
恍惚中,一阵热腾腾的香味从小乞丐的鼻间缭绕着,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很特殊的……高冷清冽的气息。
努力的睁开眼睛,垂首看了看放在台阶上装着包子的纸袋,再抬头看到的却是站在树下的背影。
栖云寺前有梨树,从来只开花不结果。冬天的梨花树当然连花都开不了,但是树的枝丫上有雪,而且天空中也正有飘落的雪花。
那个人转头的一瞬间,雪就像是从树上凋零的梨花,纯洁而唯美,却偏偏都成为了他一个人的陪衬。
他转过头,一身玄黑衣袍带动墨色发丝轻扬,地上是没过膝盖的积雪,而他竟然是踏于白雪之上。
他们相隔不远,但是小乞丐看不清他的眉眼,只知道那定然极为精致……没有瑕疵。唯一看清的,就是他右眼下那一点朱砂泪痣,仿若盈盈欲泣。
“你可愿跟我走?”
他眉目含笑声音却依旧清冽冷漠,就像是小乞丐答不答应他都无所谓。
“我愿。”黑发碧眸的稚儿没有犹豫,因为现在的情况根本不由得他去犹豫,生与死之间很少有人会去选择死亡。
“从此以后,我便是你……哥哥。”
白雪如梨花飘摇飞舞,就如诗中所说的‘乎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场景一样。黑发碧眸的稚儿在多年之后回忆这个雪天,依旧清晰的仿佛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