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冶没有吭声,仿佛是默认了。
江呈轶早料到如此,可心中总还有期望,盼着他能够同自己辩解些什么。
他失望道:“你可知...这一次,你害死了多少无辜人?”
秦冶低着头不说话。
江呈轶猛地松开了他的衣领,任他跌坐在蒲垫软榻上。遂转过身,看向窗外,闭上双眼努力克制着怒意。
秦冶始终沉默着不说话。
“今日,若非是沐云去拜托城皇后,使得皇后亲自出面劝你,你可打算回来?”江呈轶冷静许久,终于压住了愤怒,冷淡的问道。
秦冶低着眸子,缓缓道:“即便是夫人亲自送了拜帖,请求城皇后为我说明,让陛下答应我暂且离开太医宫。我也并不打算听公子您的话回会稽躲避风头。”
江呈轶遂转身望向他,沉沉的眸子装满了不解道:“秦冶?你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无论怎样,都会克制住心中恨意。为了阿萝的病,你央着我,带着你来了京城...可如今,你铸下如此大错,竟还半分不知悔改?
这桩案子,除了施安身亡,邓元、邓国忠乃至邓氏一族都安然无恙。可邓元府邸附近的那些无辜民众却死伤无数!你可清楚,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吗?”
秦冶跪在他的面前,点头道:“我知,因我的缘故,他们无辜枉死。所以,公子,我更不能离开了...我需给这些百姓一个交代。”
江呈轶弯下腰,再次揪住他的衣襟,面对着面,低怒道:“你以为,你能给他们什么交代?单单是前去救火的火师与军兵,被余波炸死的也有数十人之多...此次伤亡高达七十余人。
洛阳城中,除了战乱,未曾有过这样骇人的景象。你说,你拿什么交代?你的这一条命吗?可你的命!能补偿那些失去妻儿父母、失去居所的人们,心中的伤痛吗?!
秦冶,你可知你如今的行为同当年滥杀无辜的宁铮、邓国忠一样,惨无人性,残忍无道?!若卢夫子泉下有知,你觉得以他那样秉正的性子,会原谅你吗?”
他恨不能上揍一拳,将眼前这个执迷不悟的青年打醒。
秦冶被他的话惊的满身颤抖,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跪着,抱头沮丧道:“我也没想到...腊八那日,会有一场大雪...遮住了邓元府上地下私牢的光亮,引得牢内看守侍卫事先点燃了明火...使得私牢在那样的时间点爆炸。”
江呈轶皱眉,更不可置信道:“你在私牢周围布下这些硫磺粉与木炭粉时,难道就没有想过,万一有人事先点燃了明火,引起爆炸,又当如何?秦冶,你若非执意如此,早该意料到这些!此刻,竟还要为自己犯下的大错辩解?!”
秦冶跪在他面前,祈求道:“我知...我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但求公子给个机会,我同宁铮、邓国忠的血海深仇还未报!此时,我不能死,亦不能回会稽!求公子让我留在京城!”
江呈轶失望道:“秦冶,我再问你。你做这些事情前,可有想过江府与水阁,想过薛青、房四叔以及闫姬,想过我会如何?你是我举荐给陛下的人...若此事败露,你以为...江府与水阁会如何?你以为与我同样入朝为官的薛青会如何?”
秦冶低着头,满脸愧疚道:“我知...若我暴露,江府必受牵连,做此事前,我亦再三小心谨慎,不留下任何证据。公子,你放心,定然不会有人查到江府,也不会有人查到太医宫。江府不会有事,水阁也不会有事...况且,我信,以公子您的实力,绝不会让身边人出事...因而,薛青也不会有事。”
江呈轶睁大双眼,听着他说的这些话,心中实在惊诧极了。
他实在没有料想秦冶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么多年的相处,他曾以为他很了解秦冶。可现在他忽然觉得眼前的青年变得非常陌生,原来,一切不过是他的隐忍与藏拙罢了。
自秦冶央求他随着阿萝他们一同前往京城,他以为,他是真心为越复将军的火炎奇毒着急,以为他担忧阿萝的寒毒与伤势,所以才会一心求往洛阳。却未曾料到,他早就藏着一颗坚定的复仇之心,不达目的不罢休。
江呈轶低着头看他,沉寂半晌,冷漠道:“既然如此,你我也没什么好说了。从此,你便与我江府恩断义绝。你不再是我水阁之人,也不再是我江呈轶所识的秦冶。若大统领查到你的身上,我会毫不犹豫的提供线索,将你送进廷尉府。”
秦冶听他这决绝的话语,脸色惨败,垂着头跪在他面前。直到江呈轶转身从药屋离去。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跪着的这名青年才慢慢起身,最后万般留恋似地环顾了这座小药阁一圈,步伐沉重的朝外头行去。美女窝
他走至药阁廊下,却忽然感到脖颈处传来猛然一记阵痛,令他眼前突然一片昏沉,视野中的景色逐渐模糊,紧接着有人接住了摇摇欲坠的自己,他瞧见一张模糊的面庞,意识便逐渐被消磨,彻底晕厥了过去。
江呈轶单手将他抱住,揽在怀中,长叹一声对他轻声道:“你虽犯下大错,但既然入了水阁,生死皆是我水阁之人。你犯下的错,便是水阁一同犯下的错。谅我不能放纵你继续待在京城这样的是非之地。秦冶,你莫要怪我。我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
江呈轶不得不承认,他有私心。
不论是保住身边其余人,还是出于秦冶从少年时期便一直跟在他与阿萝左右的情谊,又或是为了江府与水阁的所有人、以及凡间势运图的大局考虑。他都不得不将秦冶藏起来,至少如今不能让他被关入廷尉府。
薛青就在一旁的廊下候着,带着两名护卫匆匆走了过来。
江呈轶将昏迷着的秦冶交到了他手中,千叮咛万嘱咐道:“秦冶不但擅长用针,更擅长用毒。在交给尚武行之前,先将他身上的东西都搜刮干净。记住,送至会稽后,将他看押于水阁,不允他再出阁中半步。”
薛青点点头道:“属下遵命。”
秦冶便被薛青以及两名护卫互相抬着送出了府外。
这时,一直在不远处的园中瞧着这边情况的沐云悄悄走了上来,眼见江呈轶沮丧的垂着头,心疼道:“好在...如今我们能将他送出京城,若再晚一些...江府上下都会遭到波及。”
江呈轶不说话,转身闷头朝廊下走去。
沐云没追上去,只是远远的看着他背着双手,低着头,一脸自责郁闷的模样往前厅走去。
她晓得,江呈轶眼下正为自己的私心受着煎熬。他不想那七十余人的无辜军兵百姓白死,他也想要替他们讨回公道。可忠义自古两难全。他不能为了这些枉死之人,放弃自己多年来的布局,若是凡间势运图大乱,帝星无法归位,一统天下。那么天命降下大祸,这九州大陆将会死去比如今爆炸案多上百倍甚至千倍的人。
其实,她也晓得江呈轶不忍,不忍瞧着他一直伴在他左右的秦冶入廷尉府受酷刑责罚,血祭断头台。毕竟那是卢夫子生前疼惜如命的侄子。
而他与卢夫子也曾有过一段交集。他待这个凡人夫子,如父亲般敬重。
沐云叹了一声。说到底,阿轶与阿萝这两人在凡间用情过重,才会处处放不下,时常将错责都归到自己的身上,逼得自己走投无路,闷郁难解。
这兄妹俩虽性子不同,但处事风格却是一个磨子里刻出来的。
也难怪如此,他们二人自小便各自承担起保护八荒六道之责,很多事从来不容他们考虑。
沐云想:难怪父亲母亲,从来不允她过多涉及六界之事,只求她洒脱自在,无拘无束便好...为六界之人而活着,这样沉重的枷锁的确是她承受不起的。
京城因宋宗、邓元两案闹得街角小巷都在议论,民舆鼎沸。江呈轶为解决魏帝困惑,又时刻防备景汀查到秦冶头上,两边顾及,左右担忧,不免心力交瘁。
远在临贺的江呈佳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近来半月小半月,她从宋阳那里听到了两桩事情。
一桩,是宋阳在半年以前,孟灾闹出来的那场临贺之乱中,与水河同住于郊外庄子里听来的关于陈舞娘的陈年旧事。
另一桩,则是宋阳在蒋公命人押送陶舂前往京城之前,得到宁南忧的首肯,连夜单独审问陶舂,关于他父母之死的真相时,得到的惊天之闻。
这两桩事,让江呈佳连续多日失眠,总揣揣难安,不知所措。
水河曾同宋阳说起,陈舞娘当年在水榭歌台时,有一次喝醉了酒后,无意间告诉水河,在她重回建业之前曾服侍过王侯人家,她与那王府宅中的一位夫人交好,只是那位夫人临产生下双生胎后,便一直虚弱不堪,王府之人认为是陈舞娘出身下贱,且生辰八字与夫人冲撞,才会导致夫人如此,便将她赶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