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于达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在工作上丝毫也没有懈怠。他还不至于承受不了一点挫折。他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这一轮的中考上。他绞着劲,他要以最佳的中考成绩再一次证明自己的成败。他可以付出智慧辛劳,、他无论如何不愿意垂下高傲的头颅。
辛校长做房地产开发,拥有上亿的资产。但他失去了爱子,他四处搜寻,空空荡荡,一片茫然。他的妻子变得痴痴呆呆,嘴里不停地呼唤着爱子的昵称。
我在建筑工地上见到了他。
“辛总,我见到了她,很遗憾......”我们并肩向工地外走去。一幢六层住宅正在拔地而起。
“我想到了。我是奢望。她还好吗?”
“她很坚强。她打算把孩子转到外地上学。”
“这样好一些,让孩子离开这伤心之地。”
“辛总,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有一个问题我想问您。”
“说吧,没有不能问的。”
“你认为自己在这件事故中起到什么影响了吗?”
“如果我起到影响那是高抬了我。我是一个普通的人。我不理解,好多从事教师职业的人都脆弱的可怜,不堪一击。教师不是唯利是图的商人,他们的需求并不奢侈,可为什么他们活的那么封闭,那么沉重,不开化?我有时真会认为他们属于人中另类。”
“怎么理解?”我追问。
“书本知识多了不会明智地汲取,也有损健康。我佩服于达,他的才干、他的毅力,他的品格,他的为人,可我接受不了他,但这不足以使他毁掉几个圆满的家!他不是生活中的人。他自命不凡。他充其量是一只原始的禽兽!”辛总很激动地挥着胳膊,怨愤、焦躁、不安的样子。
辛总的话我感觉不顺耳,有些偏激,刻薄。但他是真挚的,这里面有他个人情感的接纳和认同。
“辛总,我能理解。他最后的日子几乎失去了理智。他是被现实的重压压折了。当然也有他性格的弱点做崇。我知道你不愿提起这些不快的事情,也许我不该打搅您。”
“没关系。每一个人在博大的宇宙中都是那么渺小,在历史的长河中都是一瞬,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他自然豁达起来。我为自己对他的误解不好意思。
“多谢了。”我说。
“哎,我说你要把它写出来是好事,我支持你。你不要把它文学化了,什么来自于生活而要高出生活!纪实还要纪实。如果你的书需要自费出版,我来出资,望你能答应我的要求,给我一次机会。”
我没有想到辛总会支持我这一打算。
“辛总,你同意吗?这里面有你的形象,有你的伤痛......”我没有说下去,我不能说出对辛总来说是莫大的辛酸的过去。
我们沉默了。在工地另一端空地间默默地走着。辛总的脸色凝固了,白白的没有血色,没有光泽。过了好久,他抬起头来,眼中有了一些神气。
“我有一件事想求你。”他说。
“什么事,辛总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
“帮我办一法律手续,我想给他的孩子拨出一百万上学费用,了却我的一点心意。”他停顿了一会儿,“为了孩子,也为了我。”
我望着辛总,他很实在——为了孩子,为了我。我不自觉地和他靠近一些。发自内心深沉地点点头。
“辛总,我还想了解一些事情,可以吗?”
“当然。”
“你当初有没有想到那样对于达他能承受得了吗?”
“没想。多大的事?再说,平日里我看他并不是那么想不开的人。毕竟是一爷们。这事放在别人身上,按常规,关闭一段日子就会重新开张,他没有,好像我没有人之常情,我就是威力无边、冷酷无情的‘权力’!就是法律也尽可能在法律容许的范围内顾及人情冷暖吗!”
辛总说的没错。我曾经遇到过这样的案例。一个犯人的家属得了癌症不久于世,局里决定假释犯人三个月假期,让他陪妻子度过余生。并派警察相随,同他们夫妻俩一同去看大海,协助他了却了妻子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愿望。
“他去找王影,他把希望寄托在王影身上。假如王影聘用了他,或许会缓解一下他的心里压力,让他有一点信心。他不曾想到,王影会拒绝他。他单纯,在这种境地,一般人是不会用他的,更何况王影还是在校职工,她怎么会没有顾虑?至少,她担心我会不高兴。中国人就这样。”辛总望着高耸天空的大吊车,阳光照着他的脸,他眯起眼来,说这番话显得那么轻松,坦然。那是一种成熟干练的美。
“假如王影用了他,你会怎么想?”
“什么也不会想。这年头,天高任鸟飞,谁也不会成为他人的障碍。”
“你真是这样想的?假如王影聘用了他,你不会干涉?”
“你会认为我是那种人吗?”
“至少王影那样认为!”我说。
“是呀,王影是一个生活中的女人。一个生活中的女强人。”
“你有时也会超凡脱俗?”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们会意地笑笑。我紧追不放地问:
“您不觉得像于达这样的骨干教师应该呵护?”
辛总友善地回头看我一眼,笑了:“你当了学校的领导,你就会和我一样。这个问题不是几句话可以解释清楚的。无奈,太多的无奈了!”辛总颇有感触地摇着头。“其实,教师这个职业,有人不是编了顺口溜么……”
“什么?什么顺口溜?”
辛总摇摇头笑了:“不是有一个少年作家吗?很伟大的——韩寒......”
如果辛总说的顺口溜就是韩寒的名言:大学校园,破破烂烂,十个教师,九个笨蛋,还剩一个,神经错乱。这也许是值得需要反思一下。
“你是说——于达?......”
辛总不置可否。那于达真是属于神经错乱的异类吗?我不知道。
我惊鄂地望着辛总,他像一团雾让我迷茫起来。同时,我的心一阵惊颤,我惊异于这位校长,这位重点中学校长,这位曾经在教育系统也名胜赫赫的重量级人物,对于学校,对于教师,对于他的职业,甚至可以说是对中国的教育现状,最后的评定口吻是这样的不屑一顾,这样的朴素迷离,这样的消极迷惘!但我又能做出何种明确的、阳光的答案呢?
我想,于达是不识人间烟火了。如果真有在天之灵,他也许不再会喧嚣骚动了,他已离开了人间,但愿如此。然而,我又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需要执著地追求呢?还会出现多少这种谁也没有任何责任的悲剧呢?
三年年过去了,于达班级的考试成绩居全省第一。班里“差转优”的百分率达到六十。令多少任课教师头疼的金林也进入了优秀行列,在一中就读高中。
于达再一次成为学校的新闻人物。
辛校长在大会上提出特别表彰。
辛校长佩服于达,在教育战线上,于达是一位强者。他率先尝试素质教育的教学方法,探索出自成系统的“新式教学管理”,他鼓励于达,把这套教学和管理方法推广开来,带动学校所有教师,全面提高教育教学质量。于达持重很多,他对所取得的成绩淡然,大有一种“区区小事”的大家风范。是的,他不满足,他要铸造更耀眼的辉煌。
“来来来,坐。”辛校长热情地请于达坐下,转向旁边的老师:“咱们以后在说”,那位老师出去了。
“有什么事呀?”
于达对辛校长的态度有点不习惯,拘促不安。但他感到舒畅。他觉得辛校长大可不必如此殷勤,搞得他很不自在,“辛校长必定是我的上级呀!”他不自觉地和辛校长靠近了许多。为自己从前对他的记恨惭愧。辛校长的态度给了他勇气,他想实施自己下一步的计划辛校长不会不同意的。
“辛校长,我有这么一个想法,就是把我班升高中的学生作为主体分在一个班,我来代这个高中班。”
辛校长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这不是随便可为的事情。小范围讲,太关注于达这位名师,影响不好;再说,在私人感情上,他和于达还是心存芥蒂,他不欣赏于达这个人;大范围说,这种事情前所未有,事关高考,搞不好会授人于把柄;从另一个角度说,是出什么风头。
辛校长犹豫了。
学校的工作历来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不想独树一帜。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辛校长疑惑地看着他,冷冷地问。
“我希望在高中阶段被淘汰的学生更少。”
“想法不错,你不考虑后果?这么自信?”辛校长注视着他。他为于达这种胆魄和闯劲折服,也为他这种单纯、无畏,激进所忧心。他第一次探视到了于达天真的勃勃野心。于达引起他的兴趣。他对于达产生了好感。他还没有遇到过这样忘我的投入的教师。
“你究尽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你不是很有名气了吗?你的补习班也可以扩大呀?”辛校长从沙发上站起来。
于达听到辛校长最后一句话,深深地被感动了......
“辛校长,咱们都是男人,我当了老师,我就只能在这行里干点事业,这是做男人的一种满足,一种成就感!我不能就此停下来,我只想不断突破,超越自我!”
辛校长拿起桌上的报纸,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波动。他思绪万千。他能理解于达,但他不能帮助他。
“于达,你的想法我明白,可我不能满足你的要求。”
于达站起来,他想问“为什么?”,还是把话吞下去了。眼中的疑虑即刻被固执替代。他认为没有理由问校长为什么,以往的过节再一次在脑海中掠过。“权力”就是一切“为什么”的透彻注解。他没有象辛校长想的那么周全,他没有那方面的头脑,纯色的黄土高原只培育了他的刻苦耐劳和倔强的烈性。他只想着,他要有所作为。
于达确实给辛校长出了一个难题。辛校长召开校务会专讨论这个问题,大家的看法不约而同:绝对不可能。
辛校长苦思冥想,还是找到一个圆满的解决办法。他想成全于达。政教处的侯三把于达班里凡是考上高中的学生召集在教室里,做了一次民意测验。
教师的生命存在于学生之中,心血汗水散落在学生中间,希望失望沉浮在学生中间,而生命的闪光也在学生中间。挡。
这是事实。而于达不被大多数学生接受同样是毫无质疑的事实。
“如果你们同意分在一个班,还让于达老师叫你们,就在纸条上写愿意‘不愿意的就写‘不’”侯三给每位同学发了一张同样大小的纸块。
他的话音刚落,本打算还说些什么,眼前的景象已使他高兴的几乎手舞足蹈。
“以前哪有这种事?我们还在一个班?烦死了!”
“于老师教的是好,可他没代过高中呀!行吗?”
“真为难,这不伤了于老师?”
“别管那么多,关系到咱们考学,于老师没代过高中,我们还是保险一点吧。”
“对!”
大家异口同声。
这出乎辛校长的意料。
这样一位成绩突出的教师,和他们朝夕相处了三年的老师,他们曾趋之若骛地追随于达补课的学生,他们绝大多数不愿意让于达继续代下去!
辛校长没有想到于达没有代过高中这一点称为学生是否选择他的关键。学生都能够注重事实,他怎么就晕了头脑呢?辛校长没有意识到,这一举动造成的不良影响。他不愿意在这种没多少意义的事情上再伤脑筋,他已尽了心。任何事情只能顺其自然。
这件事立刻在校园里沸沸扬扬。
“借学生之手整治于达”的传言很快在老师们中间蔓延开来。
辛校长对出现的局面并不奇怪。他深切地领悟了行政、事业单位特有的人际氛围,他厌烦这些无聊的周旋,他还必须精通这门神奥的学问,他轻车熟路地进入教师的角色,并在这里游刃有余。但这一回,他不知如何收场是好,但他确认一点,于达不会这样认为,他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他和于达之间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在他的理念里,唯有在商场上才值得大动干戈。
他不理解于达。“学生怎么会这样对我?”于达不能接受。这件事对于达来说,是一次最沉痛的打击。他不能原谅他的学生这样对待他!他为学生付出了一切,他的全部的情感,全部的心血。换来的是学生的疑义,不信任,甚至他有一种被学生遗弃的感觉!他原以为学生会跟着他走,去完成三年以后的另一个艰难历程,成就他奉献自己的热情才智和学识,共同去创造他自己的也是他的学生们的辉煌业绩。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骨子里的冒险意识和现实的格格不入。他不认为自己是冒险,他自信,他了解他的学生,每一个学生的思维、悟性、能力、脾性。他相信他会带好每一个学生,他有信心创造高考升学的奇迹。没有这片试验田供他试验,一旦失误,没有人敢承担这责任,也没有人能承担这责任。
从另一个角度说,我想于达有些自以为是?妄自尊大?我在感情上实在不想这样评判一个已去的人。他显得那么无辜,那么无奈,那么渺小,那么单纯,一定程度又那么忘我。
校园里吵,像一窝苍蝇,完全没有从前的莺歌燕舞之感。喇叭里一个女生的声音呲拉呲啦叫着,音响效果不好,听不清在播什么。有几个学生在楼道里追逐,前面奔跑的学生狠狠地撞在于达后背上。于达气愤地回转身来,他想斥责,他没有耐心阻止学生在楼道里打闹。但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他被激怒了,他就像子弹上膛的枪口。他恼怒地揪住那学生的衣袖,伸手在他的左臂上擂了一拳。那学生怨恨地等了他一眼,挣脱开衣袖,嘴里嘟囔着走开了。于达没有这样对待过学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畅快过,这样的自由,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出于本能的事情。他下意识地重新挥挥没有收回的拳头,很惬意。他看见那学生遛了,恐慌地溜走了,他很满足。不轻易地露出一丝微笑。“如果他敢和我发生争执,我一定痛快地揍他一顿!有什么呀!头掉了不就碗大的疤吗?够了!***!老子还有什么可怕的?”于达寻思着,甩着膀子,昂着头,目空一切地径直走出校门。天空荡荡的,像一个没有色彩、没有游物、没有声香的蛋壳,他被装在里面喘不出起来。周围人来人往,没有一张引他注意的面孔。在他脑海里,游动着的是无数的物件,行尸走肉。
“于老师好!”
他好像听见有学生在和他打招呼,他回过神来时,几个学生从身边走过去了。
“呵呵”他莫名其妙地摇着头笑了。“无聊!真是荒唐!”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一个二十多年的长梦!一个自己凭空编制起来的美梦!他疑惑,他有家庭,他有个妻子,他还有个儿子!他已近不惑之年!然而,他彻底地迷惑了。“我是谁呢?”他问自己。“不知道!”“不知道!”“我是谁?”他只感觉空落,时而又憋闷,他好像撕开自己的胸膛,让他爽朗通透,呼吸天宇清新的空气。对这天,大吼,吐出满腹的郁闷晦气。
“我这是怎么了?没有做对不起人得事,没有招谁惹谁,怎么这样的沉重劳累?”于达双眼浸瞒了清泪。
手机响了,是李小梅的。于达了解李小梅,没有特殊事情她是从不给自己打电话的。
“于达,我的职称批下来了。你们学校通知了吗?”
“是吗?我们学校还没有反应。应该是一块下来吧?”
“是呀!你就知道整天上课,管理学生。你也去问问么!”
“问什么?要批都批下来的。”
“说的是。我也不担心你。不过,你还是去打听打听。”李小梅嘱咐。
“算了吧,这是那么多人的事,又不是我自己。”于达说这关了机。迎面有两个女教师手里夹着文件袋,喜气洋洋地议论着什么,见了于达,都闭嘴了。不自然地笑笑显得匆忙地就要和于达擦肩而过。于达心猛地一缩,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纳闷地回转身来,迟疑地叫住了那两位教师:“哎,咱们的高教批下来了吗?有的学校通知了。”
“哦,下来了!”其中一个教师慌乱地回答。
于达隐约感到了什么。另一个教师想说什么,被旁边那个悄悄拉一下手,制止了。
于达本来想多说些什么,这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急匆匆地去问搞人事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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