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固然很难,死却也不那么容易。
丁卉芬本就不是个心硬的人,面对两个孩子的哭喊一颗心更是软成了泥,一边说一边把姐弟两人抱得更紧,脱下棉袄把陈阳裹了个严严实实,又摘了围巾给陈颂围上,心疼地替她搓着冻红的脸:“看你,都冻成什么样了?”
“妈,咱回家吧!”陈阳稚声央求。
“好,咱回家……”丁卉芬点头牵起儿子的软乎乎的小手。
所谓的家,是制衣厂库房二楼一个用木板隔开的双人间,被衣柜、书桌和床占了大半空间,紧挨着门的地方勉强留出了一块当厨房用,一眼看过去既狭小又沉闷。
就这,还是纺织厂领导心不甘情不愿施舍给丁卉芬的。
要不是陈世明撇下丁卉芬娘仨,勾搭上了厂长的闺女,厂长怕传出去坏了自家千金的名声,极力把事情压着,娘仨落脚的地方也不会来得这么容易。
丁卉芬取下厚重的砧板,掰了一小半块老姜细细洗净泥巴,切片剁碎,放进沸水里煮。
姜很便宜,糖却费钱,她从玻璃罐里舀了一勺,抿抿唇,又多添了一勺。
锅里的姜汤咕噜咕噜冒着泡,甜丝丝的香味很快弥漫了整间屋子。
关火,起锅,汤被一滴不剩地盛进了碗里,丁卉芬拿出两只勺,一回头瞅见小的已经裹着衣服趴在桌上睡着了,大的正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定定瞧着自己,也不晓得已经瞧了多久。
“怎么了?”她实在琢磨不透陈颂眼里的情绪。
这丫头虽然和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性子没有半点像她,却也不像陈世明那样绝情狠心,不知到底像了谁。
“妈,明天陈世明就要结婚了,你有什么打算?”陈颂问。
丁卉芬手抖了一下,碗里的姜汤撒了些出来。
她低头拿了块抹布,在旧得辨不清颜色的木头桌子上胡乱擦着:“还能怎么办,当初我和你爸没扯结婚证,现在他要和谁结婚,我哪管得了……”
“他不是我爸,”陈颂纠正,“我没有这样的爸。”
丁卉芬叹了口气:“是妈没本事,要是……要是早点怀上你弟弟,说不定这结婚证早就扯上了,我们一家也不至于……”
“这事和你没关系,是陈世明混蛋。他先说你生不出儿子就不能进门,等你生下弟弟又觉得你已经是他陈家的人没跑了,一面叫你当牛做马伺候他老娘,一面在外头花天酒地勾三搭四,这种爸我拿出去都嫌丢人!”陈颂一股脑说完这话,心里好受了不少。
上一世这事发生的时候她年纪还小,不懂里头的弯弯绕,听奶奶孙沛姚成天变着法子骂母亲,还以为是母亲懦弱没本事,才让好端端的一个家散了,因而从没说过半句安慰的话。
这也成了她长大后心里的一块隐痛,等到她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时,那个需要她安慰的人早已经不在人世……
而此刻,母亲就站在她面前,依旧是记忆里鲜活的模样,虽眼圈红红,却毫发无损。
陈颂很难压抑自己内心的情绪,好在丁卉芬只是诧异,并没往细处想:“你这孩子,这些话都是谁说给你听的?”
“没有人说给我听,是我自己这么觉得的,”陈颂担心穿帮,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妈,明天婚事一办,陈世明就是名正言顺的厂长女婿了,到时候他还会继续让我们留在这儿吗?”
这话点醒了丁卉芬。
先前陈世明口口声声说会和闫厂长的千金闫曼断了关系,她信以为真,等来等去等到的竟是两人结婚的消息,这才一时想不开。
眼看两人生米就要煮成熟饭,丁卉芬回过神来,却也晚了——陈世明一直瞒着哄着不肯说实话,无非是怕自己去人前闹。可现在他和闫曼都已经悄悄把结婚手续办齐了,自己再怎么闹也无济于事了。
那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把自己赶出纺织厂,彻底断了自己的念想?
一双儿女又该去哪呢?
要是被接去了所谓的新家,闫曼这个后妈能对他们好吗?
丁卉芬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幸亏刚才没跳,否则连后悔药都没得吃。
后半辈子即便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两个孩子着想,指望陈世明好好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见母亲眉头紧锁若有所思,陈颂微微松了口气:“妈,别担心,这日子会好起来的。”
再苦再难再绝望,只要还肯盘算,就不会没有活路。
上一世她亲眼目睹母亲从天台跳下去一了百了,厂方为了息事宁人赔了笔钱,陈世明和闫曼的婚礼依旧如期举办。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渣男贱女私底下的龌龊事,很快还是被人知道了。
陈颂以为这对狗男女会被唾沫淹死,可事实证明她想得太简单,犯了错的人有一百种法子替自己遮掩,更有一千种法子往无辜者身上泼脏水。
陈世明对外放出话,说两个孩子是丁卉芬背着他和野汉子生的,所以他才一直没和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扯结婚证。
死人是没法自辩的,而陈颂的“孩子话”更是没人肯听没人肯信。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再也没有人怪陈世明负心、怪闫曼插足,所有人都在骂丁卉芬水性杨花伤风败俗,死了也是活该……
陈颂这个“婊子”的女儿,从小被人戳脊梁骨、扔石子。
她渐渐明白了这世上有些黑不是黑,有些白也不是白,因为有些人的心,早已经腐烂变臭了,他们的眼睛不管看天还是看地,看到的都是些龌龊的东西。
回忆像一片深褐色的沼泽,陈颂艰难地从里头抽身。
母亲坐在桌前长吁短叹满面愁云,而她心中的酸涩退去之后,却渐渐涌起一股抑制不住的喜,仿佛封冻已久的地面渗出点点甘霖——她从没想过自己竟能回到十一岁这年,回到所有事情发生之前……
“妈,你只管辞职就是了,冯大妈的裁缝店不是正招人吗,你手艺这么好,去了一定聘得上。”她替母亲做了下一步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