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妈妈熟练的抚上曹氏的额头,轻揉慢捻。
曹氏阖上眼,神情缓缓放松下来。
觑着曹氏的神色,曹妈妈斟酌了一番道,“夫人宽心,姑娘已经醒了,其他什么都不打紧,咱们慢慢调理便是。”
一想起浑身是伤至今还卧床休养的女儿,曹氏只觉得心一抽一抽的刺痛。她两子一女,女儿又是最小的孩子,平日里便疼得厉害,如今女儿遍体鳞伤,不亚于活生生剜她的肉,“多亏菩萨保佑,这孩子,这孩子……”曹氏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当天,玉宸一五一十经过与她说了,秦慕歌是为了拉她这才失足滚下山坡。女儿友爱姐妹,心地纯良,曹氏欣慰之余又止不住的后怕,若有万一,让她怎么办?
想起这几日以来,悉心照料阿萝的玉宸,曹氏脸色稍霁。
玉宸是曹氏胞姐的独女,玉家满门忠烈,祖孙三代五人皆为国捐躯,太宗建立大周之后,便下旨追封其祖父为襄简六安侯,祖孙五人皆入忠烈祠。
风光是风光了,可这风光的背后是,曹氏的姐姐听闻噩耗早产,母子俱亡。玉家嫡枝仅留下玉宸及其老祖母相依为命。六安侯夫人心灰意冷之下,带着孙女回祖籍西陵避世而居。
曹氏随着丈夫正好外放至西陵,便又遇上了。
曹氏想起另一个‘女儿’,淡声问道,“老三怎么样了?”
秦慕歌被抬着回来,和她一起出门的秦慕筝也是横着回府,一个重伤一个轻伤。
曹氏一颗心都挂在女儿身上,哪里有闲心理会她,不过让曹妈妈打点,左右不走大褶儿。
等大夫保证无大碍之后,曹氏方腾出功夫询问。
迎接她的是,秦慕筝从床上滚下来,跪在地上对她磕头求饶,说自己身为姐姐却没有照顾好妹妹,请她责罚。
弱不禁风,梨花带雨,可真是我见犹怜。
让后脚赶来的秦博安好生心疼。
曹氏嘴唇微挑,带出几分讥诮,心疼又如何。莫不是以为有秦博安撑腰,她就可以有恃无恐,果然是小妇养的玩意儿,以为抓住了男人,便什么都不怕了。
曹妈妈回道,“三姑娘正在佛堂替五姑娘抄经书。”
曹氏一哂,既然对方诚心诚意的说了要替女儿在佛前祈福,曹氏岂能拂了她的美意。
“老爷!”
曹氏和曹妈妈会意,止了话音。
一身官袍的秦博安进来,左右的丫鬟不用吩咐都乖觉的上前为他更衣,动作井然,目不斜视。曹氏出自名门望族,规矩素来严谨。
秦博安寻了上首坐下,问道,“阿萝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阿萝今日胃口不错,中午用了一碗粥,,还吃了两块枣泥糕,精神气明显比昨天好。”曹氏含笑道,能吃,这伤就好了一大半,剩下的就是时间的问题。
秦博安神色微喜,点头道,“这便好。”捧了茶杯,略一犹豫,秦博安开口道,“阿萝既然好了,夫人看是不是能让筝儿从佛堂出来,筝儿可还带着伤!”秦慕筝逃跑途中不慎失足,虽没秦慕歌严重,但是也见了血,加上已经在佛堂跪抄十三日经文,她本就体弱身体怎么受得了。
曹氏收起笑意,敛容肃声道,“老爷这话我可不懂,三姑娘这个当姐姐的担心阿萝,自愿在菩萨面前为阿萝祈福,为表诚心,愿跪着抄写经文只望菩萨垂怜。这话可不是我凭空捏造,老爷当日也听得明明白白,不是吗?”又淡淡道,“她若觉得心意够了,自然是是想出佛堂就出佛堂,什么叫让她出来,我还能强关着她不成,菩萨都看着呢。”
秦博安语塞,话是秦慕筝说的不假,但是那样的情况,一嫡一庶,两个姑娘出门,结果,嫡出的满身是血的回来,庶出的却只受了轻伤。最要命的是,秦慕歌生死未卜,作为表姐的玉宸留下照顾,就连略懂医术的苏盈盈都留下了,可秦慕筝她跑了。秦慕筝怎么敢不表示,自愿请罚总比被曹氏腾出手来收拾的好。
说是祈福,不过是变相惩罚,这点秦博安以为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却不妨曹氏不承认。
秦博安清咳了一声,低头喝了一口茶,借此掩饰窘迫。秦慕筝跑了,这个事实让秦博安跟吞了苍蝇一样膈应,可是看着爱女憔悴不堪的面容,秦博安心软了,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在那样的情况下乱了方寸,也不能过于指责。
这个疮疤,不揭开来,只会越捂越烂,遂秦博安把话敞开了说,“筝儿年幼没经过事,一乱就失了方寸,夫人莫要跟她一般见识,她一直很后悔,好在阿萝福泽深厚,平安无虞。”
曹氏扫一眼秦博安,冷笑,年幼不懂事,都是能谈婚论嫁的年纪了。玉宸和秦慕筝同年,她怎么就知道留下照顾。虽说阿萝是为了玉宸才失足,但曹氏自信,便没这一茬,玉宸也不会丢下阿萝不管不顾。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情分未到。曹氏一点儿都不惊讶更不伤心,本就不是一路人,凭什么要求秦慕筝为了阿萝涉险,谁会去这样要求一个不相干的人。
她不生气秦慕筝弃秦慕歌而去,她心寒的是秦博安明知秦慕筝对她们无情,偏还要强人所难,让她们心无芥蒂。
见曹氏神色,秦博安突然觉得面颊发烫,话锋一转道,“筝儿虽是无心之失,但是总归犯了错,”声音一顿,继续道,“不可不罚,等她养好伤,我便送她去庄子上反省,夫人觉得如何。”眼下看来,不惩罚说不过去。
曹氏不说话,眼中的冷意越来越浓,曹妈妈见状,心跳的厉害,却不敢插话,接到曹氏眼色,只能忧心忡忡的福了福身,带着房中下人鱼贯而出,期间不发一声。
秦博安不明所以,油然而生一股不安的情绪,看着曹氏,诧异道,“夫人?”
等屋里只留下夫妻二人,曹氏直视秦博安的眼睛,沉声道,“老爷这几日,三句话不离秦慕筝,话里话外都在为她解释。阿萝受了这么重的伤,却也不过得你一两句询问,这几日,老爷自己数数,瑶光院踏足几回,老爷这心未免太偏了一些。”
秦博安尴尬,直觉便要解释,一时之间却发现无话可说,不自然的错开曹氏的视线,面色赧然。
“老爷三番五次为秦慕筝解释,不过就是想揭过这事,让我不要因这事而去刁难她,最好当这事没发生过,依旧像以前一样,把她捧得高高的。老爷当真是一片慈父之心。今天我就把话放在这里,只管放心,我绝不会去刻意刁难她。”
闻言,秦博安不喜反忧,萦绕在周身的不安感更重,曹氏这神情,七年前也出现过,而结果是,采薇香消玉殒。秦博安绷紧了身子,握着茶杯的手背上鼓起了青筋。
曹氏好似一无所觉,慢条斯理道,“我从来都不要求秦慕筝对我们母子几个真心实意,所以我压根不会因为失望而生气。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老爷也甭想着我对她掏心窝子。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便宜都叫她一个人占了。”
曹氏打断欲开口的秦博安,逼视他,“老爷敢不敢拍着胸口说,秦慕筝把阿萝当亲姐妹,不要再说什么年幼不懂事。患难见真情!她把我们当草,老爷还要我把她当宝,我们母子几个何时这般下贱了!”
秦博安张了张嘴,语塞难言。
曹氏轻嗤一声,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可憋着的了,“秦慕筝出阁,需要我这个嫡母出面,她出嫁后要靠我的儿子在娘家立足。所以老爷一直撮合我们之间的关系。家和万事兴,差不离我也就忍了,摆出一副慈母心肠来。只是我这些年有个问题我一直很纳闷,嫡庶、妻妾之争那回事,老爷怕是比我更有体会,敢问一句,老爷有没有把秦博喜当成亲兄弟看,秦博喜会不会将你和大哥当成手足爱护。”上梁不正下梁歪,至今宣平侯府里还有一个许姨娘夹缠不清,秦博安这个嫡次子就是直接受害人,竟然还想她嫡庶一家亲,“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秦博安面红耳赤,辩解道,“这不一样,采薇已经去了,筝儿没有兄弟,她也没有坏心思……”秦慕筝的情况和秦博喜怎么能相提并论,对曹氏母子几人根本造不成威胁。接触到曹氏森然的目光,秦博安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曹氏阴郁着脸,一字一顿道,“肖采薇害了我的孩儿。”她原该还有个女儿的。
秦博安神情一窒,双眸深处显出痛色,曹氏失去了未出生的女儿,而他失去的不止一个女儿,还有采薇连同她腹中的骨肉。望着曹氏的目光复杂难辨,哑声道,“孩子是无辜的!”
曹氏毫不避讳的迎视,“秦慕筝如今还活蹦乱跳,我自觉已经仁至义尽,一笑泯恩仇,我做不到,也不打算再勉强自己装下去。”虚与委蛇七年,她受够了。秦博安一边无视着她的女儿,另一边却要求她善待肖采薇的女儿,欺人太甚!
秦博安大惊失色,不敢相信出生世家的曹氏居然敢堂而皇之的说出这样不贤惠的话来。
曹氏垂了垂眼,古怪一笑,“秦博安,我是个人,我也有喜怒哀乐。”
秦博安心头一震,复杂的看着曹氏,猛地又打了一个激灵,当年神采飞扬,顾盼之间尽是风华的女子,她的眼角已经染上岁月的沧桑,眉间的褶痕如同刻上去一般。
“我看见秦慕筝就觉得恶心,日后老爷少让她来我面前装乖买好,也别费尽心思想着化干戈为玉帛,她不配。”曹氏冷冷的说道。
秦博安又气又恼又恨还有说不出来的愧,指着曹氏,“你,你……”一甩衣袖,离开的背影显出狼狈。
曹妈妈眼见秦博安神色不善的离开,一颗心七上八下,推门进来,竟见曹氏在悠闲的饮茶,原地愣了愣。
“夫人,老爷……”曹妈妈是曹氏的奶姐,与曹氏打小的情分,关系非比寻常,遂有些话,就她问得说得。
曹氏抬头冲她笑了笑,一指跟前的绣墩,“有什么话,坐着说吧。”
曹妈妈也不推却,福身坐下,眼巴巴的看着曹氏,眼底是满满的担心。
曹氏神色回暖,慢悠悠道,“你日后也别瞎操心了,我跟秦博安撕破脸了。”
一听这话,曹妈妈大惊,慌得站起身来,“姑娘,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情急之下,都用了闺阁时的称呼。
曹氏拨了拨茶盖,“阿萝小时候哭着问我,为什么她爹爹会抱着秦慕筝摘花却从来不抱她。为什么她爹爹那么喜欢秦慕筝,却不喜欢她。
我便想着,我对秦慕筝好一点,慢慢的他心里的结终会解开,他也会对我的阿萝一点,阿萝对秦慕筝好一点,他就会多看看阿萝。
说来说去,还是我这个当娘的没用,秦博安厌我,遂连同我的女儿也不喜,奕柏,奕桓是男儿,所以只能苦了我的阿萝。
如今我发现,这样只会称了他们的意,伤了自己的心,何必呢。”
曹妈妈一脸心疼,为了讨好秦博安,这几年来,曹氏把秦慕筝捧的高高的,一切用度与秦慕歌也差不离了。又忧心道,“夫人和老爷闹翻了,还不是便宜了三姑娘,老爷还不得明目张胆都偏到她那里去。”往日到底还得给曹氏颜面。
曹氏捂着嘴笑出声来,眼中带着水光,“阿秀,你可不是糊涂了。”眉眼之间一片凌厉,“嫡庶有别,他能偏到哪里去,除非他不想当这官了。”
她忍让不是因为她只能忍,是因为她还有奢望。秦博安敢偏心,秦慕筝能这般嫡不嫡庶不庶,都是她纵出来,她蠢了七年,终于不用再蠢下去。
听得曹氏话语中的肃杀,曹妈妈眼皮跳个不停,夫妻反目,吃亏的还不是女子。
曹氏似乎知道她的顾忌,遂问道,“没了他的支持,难道我在这后宅会寸步难行?”
曹妈妈想也不想的摇头,曹氏驭人有方,前院不敢说,后宅都在她掌握之中。
曹氏又问,“离了他,奕柏,奕桓,阿萝前程便会坎坷无依。”
曹妈妈又摇头,便是没了父族的提携,曹家老爷子贵为长信侯,权势地位在宣平侯府之上。有外祖家提携,加上以两位少爷才华,还怕出不了头,姑娘也有依靠。
曹氏垂眸看着保养得宜的指尖,神情似悲似喜。“那我为什么要讨好他,他再也不值得我委曲求全了。”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在肖采薇死后,他们便该成为陌路,好在现在开始也不晚。
怔忪之间,曹氏忽然忆起当年。
金榜题名,打马游街,站在茶楼上的她,将手中的海棠花抛向春风得意的俊美探花郎。
她怎么就随着七哥出了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