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竹躺了两日,寇氏卢氏和西府那边,每日三次打发人来问,这让她十分不好意思,这日略微有些好转了,立时和慕锦成到各处请安。
“你这次伤了脾胃,瞧瞧,又瘦了,你那院里的厨娘不行,以后都到祖母这里来吃饭,让小厨房给你专门调理调理。”寇氏拉着顾青竹的手,让开点距离,觑着眼睛看。
“不用,不用,祖母,孙媳年轻,过几日就好了。”顾青竹急忙摇头。
“年轻时不知道保养,以后落下病根,可难治了,你以后还得给我生曾孙呢,听祖母的,每日和锦成一起来,有你们陪着,我也能多吃一口饭。”寇氏慈爱地拍拍她的手。
顾青竹被她说红了脸,一时不知怎么接口。
慕锦成笑道:“那敢情好,咱们每日来叨扰,蹭吃蹭喝,时日久了,祖母可别嫌我们烦呢。”
“你这混小子!”寇氏佯怒,举手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
他们陪老太太说笑了一会儿,就转去朝晖院,难得慕绍堂也在,两人赶忙恭敬行礼。
“你好些了?”慕绍堂瞥了眼顾青竹的脸色。
“谢爹挂念,儿媳好多了。”顾青竹曲身福了福。
“你……”慕绍堂似乎有些犹豫,顿了一下问,“你在斗茶大会上的炒青是哪里来的?”
“是我回顾家坳时,用自家茶炒的。”顾青竹眉眼低垂回道。
“你自个炒的?”慕绍堂有些惊讶,更多的是不信。
炒茶刚在南边寺庙里兴起,去岁收秋茶的时候,慕明成和韩守义专门去了一趟寻访,托了人,花了大价钱,见了茶,也喝过,可那些僧人对炒茶技艺讳莫如深,根本不肯外传。
而她一个连南苍县都没出过的妇道人家,是怎么会炒茶?
“你要说实话!”慕绍堂的语气严厉起来,“你在斗茶大会能赢,多半是这炒青的功劳,小聪明用一次就够了,若是慕家茶当真入选贡茶,茶马司开口要几百上千斤炒青,我们拿什么交货!”
慕绍堂的不信任,让顾青竹感到憋屈:“只要有鲜叶,我就能炒出来!”
慕锦成忙在一旁帮腔:“爹,青竹说的是真的,我亲眼看她炒的。”
“好好好,那你告诉我,炒茶是谁教你的?”对顾青竹的顶撞,慕绍堂有些气恼道。
“这……”顾青竹回眸看了眼慕锦成。
慕家家底殷实,又是茶业大家,去年下半年茶叶行情不景气,必然已经出去多方寻找出路,可如今却没有任何结果,就连一直与慕家作对的钱家,也是一无所获,可见了然师父给她的炒茶抄本,是多么珍贵的资料。
而且,斗茶大会上,了悟师父见了她的茶,没有表现出熟悉的样子,想来也是知道抄本的重要性,不想给慈恩寺招来不必要的纠缠和麻烦。
“你说呀!”见她不语,慕绍堂不耐道。
“是……师父。”顾青竹的头愈发低下去。
“妙机道长?这……”慕绍堂沉吟。
妙机道长云游四海,偶得制茶之法也在情理之中,且他当初执意收顾青竹为徒,说要保慕家三代富贵,而茶业是慕家祖业,倘若秘传独一无二的法子,岂不正应了他的承诺!
想到这里,慕绍堂点点头,一下子认可了这个说法。
顾青竹故意说得模棱两可,了然师父也是喊师父啊,只不过不是慕绍堂理解的师父罢了。
见气氛缓和下来,卢氏插言道:“都坐下说话吧,她身子还没全好呢。”
慕锦成拉了顾青竹挨着卢氏坐,随手拿了花生脆饼给她吃。
自打顾青竹不顾身体不适,夺得斗茶大会第一后,卢氏对她刮目相看,不再计较她的出身,另外,更重要的是,慕锦成拿她当掌中宝,宠爱得不得了,根本由不得她这个做娘的说什么,故而,她也就泄了之前那一股子莫名邪气,万事顺其自然,反倒和乐了。
和婆母坐在一起,十分不合礼仪规矩,顾青竹屁股还没沾着软垫,就想要坐到下首去。
卢氏低声道:“你坐下吧,别一会儿凉着了,又添新病。”
“哦,谢谢娘。”顾青竹咬了口花生脆饼,乖乖坐下。
屋里一下安静了,只听得慕绍堂间或喝茶的声音和屋角水钟滴答的流水声。
隔了会儿,他面容淡淡道:“锦成媳妇,我听明成说,你喜欢茶,这次斗茶大会上,你为慕家争了第一,之后不管入不入选贡茶,等你大好了,就出来管茶行吧。
你既然有炒青技艺,切莫辜负了如今正当时的春茶,至于具体的安排,你找韩掌柜,我已与他说过了,他亦十分欣赏你,会协助你的。”
“谢谢爹。”没想到,这事如此容易就成了,顾青竹喜得站起来福了福,脸上灿烂的笑容藏也藏不住。
慕绍堂似乎被她的笑感染了,脸上有了几分波澜:“锦成,我前儿问过廖青,他赞了你,不管是真是假,你明儿就开始跟我巡查各处铺子,不许懈怠,听见没有!”
“好,我听爹的。”慕锦成笑着回头看顾青竹。
青年男女情意绵绵,连相望的眼睛都是发光的,这触动了慕绍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微咳了一声道:“昨儿肖家的金管家来说,金家人走水路来,路上遇着浅滩,耽搁了时间,估摸还有几日才能到,你明日开始着重和温掌柜学习,别到时,人家说话,你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还有……”
许是惯性使然,慕绍堂说着说着,语气就变得严厉起来,幸好,他及时掐断了后面的话。
慕锦成平日里听惯了他长篇大论的训话,每到这个时候,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来不入脑入心的,今儿老爹态度明显好转,他高兴还来不及,根本没在意后面没说完的是什么。
“爹可知来的是什么人?”他笑嘻嘻地问。
“我听金管家提到说是少东家,估摸是金家小一辈的,或是肖骏表兄弟也不一定。”慕绍堂沉思道。
“年轻一辈的好,我肯定能和他谈得来。”慕锦成微微松了口气。
若真来个和他爹一样的古板老头儿,他可没把握能和人家相谈甚欢,若来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就十分好伺候,他本就是个吃喝玩乐的行家里手,别的不敢说,陪吃陪玩陪花钱,还没谁能胜过他的。
“到时,有你表现的时候,别耽搁正经事就好。”慕绍堂看他脸色,心里多少明白他的想法,摇摇头道。
他们父子俩能如此说话,是卢氏盼了多少年的,这会儿,她心里五味杂陈,笑着推推点心碟子:“好了,你们爷俩一见面就说公事,吃点秋月斋新出的桃花酥吧。”
慕锦成拈了块粉色的糕点,转头递给顾青竹,探身问:“爹,咱们今年能不能被选上贡茶?”
慕绍堂曲着手指,慢慢叩了叩桌子道:“这是官家的事,我也不好上赶着追问,但宁江城好歹是留都,连着几年都没出过贡茶,今年怎么也该轮上了。”
“咱们有炒青,明显比其他州城有优势啊,不选我们,还能选谁去!”慕锦成颇有些自信道。
“你说的有些道理,我听你姐夫私下与我说,那日斗茶大会评选,他因沾着亲,不好表态,后来还是了悟大师说了一句炒青难得,才将头名给了我们,这实属侥幸。”慕绍堂面色沉郁道。
顾青竹静默了会儿说:“今春,上至宁江城的官老爷们,下至市井中的老叟妇孺,都知慕家二爷伤了,按常理,这无疑就已判定慕家输了,而强行指定我,不过是个堵住旁人闲话的借口罢了,只不过我让他们失望了,以致于没能借此打倒慕家,反而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计划。”
慕绍堂抬头看了眼顾青竹,他好似第一次认真看这个媳妇,她的眼睛明亮得像万千星辰,整张脸白净得仿佛会发光,她吃得了旁人吃不下的苦,还有一般人没有的细致心思,他以前怎么没发现?
“你什么知道的?”慕锦成傻乎乎地问。
“我那日虽身子不爽利,但看人的眼力劲儿还是有的,林知府对我的炒青,惊讶大过惊喜,他连说了几次藏茶,保密之类的话,他的意外隐藏得很好,尚属含蓄的,可那个丁副使就没这等涵养了,他宣布比赛结果的时候,十分不耐烦,后来几乎是将前来观看的人驱赶出去的。”顾青竹耐心分析道。
“照这么说,他们原先就内定了第一名?”慕锦成揉揉额角,接着猜道,“难道是钱家?”
“或许是吧,但就算他们不让我们得第一,钱家这次也不可能夺冠,因为钱涨第三局的茶烹坏了。”顾青竹娇俏地笑。
“你怎么知道的?苏瑾确实说钱涨第三局的茶老了,简直是近几年来,大失水准的一次!”慕绍堂惊诧地问。
他之前也琢磨过这事,却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年斗茶大会,钱家都是钱涨参赛,按理,技艺娴熟的人是不可能发生这种,初学者常犯的毛病的。
“我献茶的时候,走过他的茶桌前,他想偷看我的杯中茶,结果茶汤三沸过头,还烫了他自个的手!”顾青竹眉眼飞扬,像春风拂过湖面。
“你是故意的吧。”慕锦成笑得直拍腿。
“不行吗?”顾青竹杏眼圆圆,狡黠道,“谁让他们兄弟联手使坏,一个刺探我们虚实,另一个还想在赛场上压制我,得亏,你那日放了假消息,才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慕绍堂听着他们的话,一时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