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丹山派的“逍遥剑阵”,他早年便已知其精义,更知那是当年创派的那位女侠自庄子《逍遥游》一篇中悟出来的功夫,只是一直未有机缘见识其威力。此时一见,虽然四道未出全力,但也已颇见精妙之处。但见场上四剑连绵,一剑出而三剑应,此二剑攻而彼二剑守,如行云,如流水,随意挥洒,任意所至,确是深具“逍遥”之致,不由得心下佩服,对她又多了一层敬意。
原来当年那位女侠因为一件大伤心事而出家为道,创下丹山一派,其后一心抗金,名扬天下,但那件大伤心事的阴影却始终难以尽去,中夜自思,常及抑郁。一日郁怀之下,难以成眠,便随手翻阅身边的一部《庄子》,聊以自遣。那《庄子》乃是道家圣典,那位女侠所以能出家为道,便由参悟此书而来,及后此书便日不离身,成为她慰藉遣怀之良方。这《庄子》一书,她生平也不知读过多少遍了,这时再次遣阅,读至首篇《逍遥游》中的一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时,突然间豁然有悟,心中只想:“既然‘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那么有清人是不是‘无憾无恨,无怨无悔’?”掩卷合目,冥然静思,良久良久……
待得睁眼,只见窗外银辉铺地,霞影当空,清风微过,拂体遍感清凉。蓦地里哈哈一笑,心中一片空明,终于大彻大悟,自此进入了“至人无己”的超凡境界……
次日独人单剑,到后山坐观而闭。七日后出关,先将七弟子叫来,每人传授了一套剑诀,便叫做“逍遥诀”,七弟子各以剑诀而运丹山剑法,七人合剑,便成“逍遥剑阵”。那七套剑诀的总纲正是“逍遥游”中所载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因而这阵法的基本要义,也便在于那“乘”、“御”二字诀,而由此达于“游无穷”之境,亦即是达到了阵法的最高境界。
那老者于那位女侠当年创阵的情由经过,只约略知晓,但其要义却得她详加解述过,是以对之认知颇深。这时亲见之下,于阵法的精微意旨更是了然于胸,心想:“这路阵法最大的特别之处,是在于自然融通,更无规范,突破了一般阵法人数上的局限,只消懂得剑诀,四人、三人、乃至两人均可成阵,且浑然圆转,并无残缺之迹。就这一点而言,是要比那‘奇正八极阵’高上一筹了。”又想:“那‘奇正八极阵’却是常规阵法中的极限,纲目并举,层次分明,于稳实之中包藏奇变,而阵中二剑更可说是奇中之奇。那么说到‘出奇’二字,‘逍遥剑阵’却又显然不及这‘奇正八极阵’了。那么两个阵法孰优孰劣?”闭目凝思,在心中比较二阵的高下优劣。片刻之后,不禁哑然失笑:“两个阵法各有独到之处,‘逍遥阵’原是以‘自然融通’为妙,而‘奇正阵’则本来以‘奇变叠生’为高。我拿各自的长处跟短处比,却又如何比出得结果?两个阵法正便如两个不同之人,一个潇洒如意而笑傲人生,一个厚实沉稳而奋求上进,这两种人又岂能说那个好那个坏?适才可想得钻入牛角尖了。”当即从牛角尖中出来,便想:“这两个阵法都是上乘阵法,本身并无高下之分,谁能胜过谁,那全要看施阵者的造诣修为了。”当下再次去瞧场中的打斗。
一瞧之下,便已知晓,若是双方均出全力而正常相搏的话,完颜七弟子决计不是四彩道对手。其间原因,却不是七人未能体会阵法精义,也并非七人阵法操练未熟,当然也不是因为八极之中少了一极,因为此时丹山一方只有四人布阵,相较而言,还是完颜一方占了便宜。这其中的缘故却是在于,七人的内力实在太差,倘若当真相斗,只怕不出数合,便已丧生于四彩道剑下。那老者曾见七郎八郎二人于施展轻功之际岔气失足,知道二人内力低浅,殊不足道,而此时瞧其余五人的身手,内力竟也均是一般的不值一提,那十三郎因为年幼,尤为差劲,不由得好生奇怪。瞧那除十三郎之外的六人,年龄均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就算其所连内功再下乘,却也不该如此,再说他们师父完颜霸既称“金国第一高手”,难道内功也是这般差劲?本来武林中原是有一些天生神力之人,不练内功,专精外门兵刃,但瞧七人的武功路数,却均非此种人等,恰恰相反,这七人本身的武功招数看似平凡,但往往便于平凡处突露机锋,显然都是颇为精妙的上乘功夫,那这七人都算是步入武学正途而寻求内外兼修之人了。眼见七人精妙的招数与浅薄的内力殊不相称,越瞧越是疑惑不解。
再斗一会儿,只见七人均已微现气喘,招数虽仍颇精妙,却是渐渐缓了下来。其中五郎内伤初愈,十三郎年龄幼小,两人更显不济。去瞧四彩道时,却是不由得一乐,随即倒也对四人大感同情,更随即又对四人颇为佩服,最后则是心中微感焦虑。
原来四彩道与对方七人周旋之际,内力的发挥一直不过两三成而已,倘若用得多了,一个不慎,倒有“因胜而败”之虞了。而眼下对方久斗之余,本已微薄的内力更行见绌,那么己方的内力自然也得跟着再行缩减。可是内力再缩之下,这丹山剑法使将出来,便有招不成招、式不成式之患了,如此一来,也便有了为对方瞧出端倪之险。要知这丹山剑法,乃是一门以气御剑的上乘剑法,倘若剑上内力不到,剑招威力不显固不用说,更兼且神韵尽丧,间架全失,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是也。四道以两三成内力拒敌时,倒也不难将剑法运得间架俱全而不漏痕迹,可此时内力更减之下,几乎不得再动用,那便不由得大感难于应付了。不过虽然如此,四人凭借深厚的武学功底,仍能将每一招每一式使得中规中矩、有法有度,且表面上看来,仍是虎虎生风、威势惊人。只是如此而斗,大耗心力不说,更令人感到啼笑皆非,心中满不是味儿:敌人明明极弱,却偏偏不能将其打倒;敌人明明越来越不济,可偏偏更加吃力的却是自己;自己所练的明明是一套高妙剑法,却偏偏必须将其化成一套“放水剑法”,且还得深得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要旨。四道一生之中也不知有过多少次稀奇古怪的临敌经历,却从无一次如眼前这般奇特怪异。那老者之所以先觉好笑,后感同情,便是因四人陷入的这古怪窘境了,接下来对四人佩服,自是因为四人由此而显出的深厚武学功底。
至于他最后的微感焦虑,则是因他心知这种情形维持不了多长时间,纵然四道能够一直维系下去,那完颜七人却挺不住了,如此一来,事情便或恐有变。他抬头一望天色,更是心下不安。原来此时入夜已将近两个时辰,北面则仍是毫无动静传来。本来照常理来说,金兵水师一待天色全黑,便可出发前去埋伏,可现下这么久不闻动静,难道金兵已改变计划?心知此事也并非不可能:那批蛮子失去李晨星后说不定便与金兵起了冲突,虽然那金国王子曾嘱咐手下以大局为重,但冲突之下发生何事,却是谁也说不准;再者,自己偷盗火药虽极其隐秘,但自也不能说,对方就一定不会发觉;此外,也有可能是丹山派船队诱敌不真,被金兵瞧出了破绽;还有一点,自己相救李晨星的全过程,那些金兵都曾瞧在眼里,自己抱李晨星远去时,清楚地望见他们脸上那种不胜骇异之情,更有不少人跪在甲板上,高举着双臂向自己膜拜,口中大呼:“神仙!汉人神仙!”当时只觉好笑,可现下想来,说不定那些金兵因为有自己这位“汉人神仙”在附近,便不敢再去对丹山派无礼……总而言之,这种种不确定因素绝非人力所能控制,世上也绝没有真正十拿九稳之事(为什么是“十拿九稳”而不是“十拿十稳”?),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即是指此而言了。而自己唯一尚能控制的因素,便是抓住眼前机会,再“谋”一次。当下潜运内力,决定再一次以真气传助敌人。
可此时欲加传助之人,却是处于动态的打斗之中,内力挨身不难,但要恰到好处渡入其体却大大不易。正自全神贯注的寻找机会,突然之间,耳中传入一阵“轰隆隆、轰隆隆”之音,他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是:“雷阵响了!”但随即知道不是,这声音来自南边的山道,却是军马奔驰之声。他下意识地转头向南,尚未来得及思索何事,却又猛听得砰砰砰几声爆响,心中一凛:“终于响了!”但很遗憾,这次仍然不是。这声音不过是平常的爆竹声响,却是起自广场。那老者又即回头向场上瞧去。这一瞧之下,却是不由得呆了,而且是大呆而特呆,连李晨星在他怀中问:“老伯伯,什么声音?”也没听见(李晨星自然是被爆竹声惊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