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恭恭敬敬地抱拳:“臣弟谨记。”
但心里却并没有太在意,论行军作战,他只服哥哥多尔衮和黄太吉,其他人他还真不放在眼里,包括洪承畴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太厉害的地方,一个长在深宫中,第一次带兵的明太子,能有多大能耐?他还不信了。
黄太吉起了头,三个汉臣这才敢一个发言,将明太子在大明朝堂和京营中的一些作为向满清亲贵进行说明。满清初立,很多事情都还没有规制,领命之人可以随意而为,大明却不同,一切都有规制,尤其是身为皇太子,受到的拘束会更多,但明太子却可以一一可为,连“代天巡狩”都能做到,这中间既有敢于抗争,也有手腕灵活的原因。
由此可知,明太子有相当能力。
三个汉臣说的慎重,黄太吉和多尔衮听得仔细,其他几个建虏亲贵却有点意兴阑珊---相比于绕圈子的政治,他们更喜欢军事,阿济格甚至打起了哈欠。御座上,黄太吉不经意的皱了一下眉头。
最后,祖可法说到了重点:“皇上,明国太子关闭了张家口的边贸,同时严查九边的马市,看这种形势,张家口之后,大同马市怕也是难以保全。来年我大清的粮食布匹必然会出现缺口,为万全计,大清必须未雨绸缪,做好境内粮食和布匹的生产。”
阿济格斜眼:“右参政不用担心,等我十五弟得胜归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征明只能带回人口和金银,粮食布匹却很难带回,”祖可法恭恭敬敬地对阿济格拱手:“以前可以向晋商购买,现在张家口的晋商都被抄家,短时间之内,边界商人再无人敢和我大清做生意,抢来的金银再多,怕也难以换成粮食。”
阿济格脸色一沉:“你的意思是……征明无用了?”
“当然不是,”
接话的不是祖可法,而是御座上的黄太吉。
祖可法赶紧拱手,阿济格也抱拳。
黄太吉笑眯眯地说道:“不管如何,我大清的粮食和布匹长期不能自给,须依赖明国,是我们的短板,这一点,必须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屯田之事,要更加抓紧。”
“其次,我大清此次征明,乃是为了惩罚明国背信弃义的行为,这一点,不管出征前还是出征途中,遇上明国官员和百姓,都要向他们说清楚、讲明白。让他们知道,并非是我大清一意征明,乃是因为明国撕毁承诺,关闭张家口边贸所致!但使明国能改邪归正,我大清也不是不可以退兵的。”
听到此,聪明如代善和多尔衮者,已经明白黄太吉的意思了。
既要当婊子,也要立牌坊。
征明本是满清一贯的国策,现在却将责任推到了明国,甚至是明太子的头上:都是你们擅自关闭张家口贸易,我大清才会征明,无形中占据了道德的高点。虽然谁都知道这是借口,但说起来却可以振振有词。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历史上发生的很多大事件,明明是鬼都不相信的理由,但主事者却要拿出来,郑重其事的奉为真理,比如“清君侧”。
连明成祖朱棣起兵时,用的都是清君侧的借口,而不敢光明正大的夺位。
有了借口,才能有说词,也才能找到行为的正当性。
至于天下人信不信,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多铎脑子稍微慢一点,不如代善和多尔衮,他皱一下眉,抱拳问道:“皇上,如果明国求和,同意重新开放张家口的边贸,难道臣弟还要退兵不成?”
“当然不是。”
黄太吉依旧笑眯眯:“遇上明国使者,你可说,我等奉君命来征,只管征伐,你国如果真有求和的诚意,可去盛京到我君面前言之,但有君令。我等自然就会退兵。”
多铎明白了。
该抢还是抢,如果明国求和,就把球踢到盛京,不管明国是真求和假求和,都必须到盛京走一遭。一来一往,最少也得两三个月,那时他早已经抢夺完毕,满载而归了。
代善和济尔哈朗听得微笑。
皇上,高啊。
多尔衮也佩服,这一来,不但为征明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且不会受明国求和的影响,该抢抢,该杀杀。主动权完全操之在我,
议政会议结束,众亲贵鱼贯离开大政殿。
多尔衮三兄弟一伙,代善、济尔哈朗和阿达礼一道,唯有豪格是孤零零一人。
大政殿中。
黄太吉收去了他笑眯眯的招牌,望着明国地图,皱眉沉思,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蓟州,动也不动……
沈阳,原本是大明在辽东的重要卫所,但自从天启元年,明军兵败沈阳之后,沈阳就成了建虏在辽东的统治中心,黄太吉建政之后,改沈阳为“盛京”,在沈阳大兴土木,修建皇宫,正式立沈阳为国都,与明朝的北京相对应。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沈阳城中人口已经将近有六十余万人,其中二十余万满人,剩下四十万全是汉人包衣,此外还有少量蒙古人、朝鲜人,其气度和繁华虽然比不上大明的北京,但却也实实在在是关外第一大城。
就在建虏议政会议结束的同时,在沈阳城西南的井字街口,熙熙攘攘地人群中,一个戴着皮帽的蒙古商人正走过街前的一座牌坊。这牌坊乃是万历年间所建,规模宏大,表彰的乃是一位原籍沈阳的大明官员,在沈阳满城都是辫子,汉人衣冠完全不见,只有满耳的汉语汉音之时,这座标准的明式大牌坊,特别是上面的万历年号,显得有点突兀,令这一位蒙古商人不禁稍稍驻步,抬头多看了两眼。
阳光照着他的脸。
四方脸,面膛黝黑,眉毛浓重,大胡子,嘴唇却极薄,而且微微上挑,显得倔强又忧郁。
关外的阳光不比北京,又冷又干,他的皮肤明显干裂,而割裂的耳朵已经长好了,但却留下了深深的刀印。
原来是高文采。
三月从京师出发,跟随山西商队,历经千辛万苦,他终于是到了沈阳。现在,他暂时有一个非常安全的身份,那就是跟随蒙古固始汗到沈阳的商队翻译,所谓翻译,就是蒙古话和建虏话的通译,建虏和蒙古人虽然关系很好,但语言还是有很大差别的,蒙古人到沈阳经商,需要找翻译,高文采精通蒙古语和建虏语,长的又像蒙古人,在广宁时,他趁机混入蒙古商队,取得了蒙古头头的信任。
到现在,他跟随蒙古商队到沈阳,已经快二十天了,但他想要做的事,却丝毫没有进展。
最初,他执意到辽东,除了想为大明在辽东发展谍工,获取情报之外,另一个任务就是想要找寻自己的好友,十年前在辽东投降建虏的千总杨一新。
但二十天的打听下来,竟然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
也许杨一新的驻地并不在沈阳,或者改了名字。
投降建虏是羞辱的事情,有很多汉人会悄悄改名,如果杨一新改了名字,一点都不奇怪。
而另外一件高文采心中的大事,也是毫无进展。
天启元年,沈阳被建虏围攻,总兵贺世贤轻敌,出城迎敌,结果中了建虏的诈败之计,败回西门时,建虏埋伏在城中的奸细却已经开城向建虏投降,贺世贤突围不成,中矢坠马而死,总兵官尤世功亦战死。两员主将先后战死之后,沈阳即为建虏所夺,其时在沈阳有秘密锦衣卫的存在,专职负责打探辽东的军事情报。沈阳陷落后,他们大部分人来不及逃跑,都死在了城中。其中,担任沈阳锦衣卫都指挥使的魏国征刚刚到任沈阳还不过十天。
原本以为,魏国征已死,但天启五年,魏国征却有消息传回锦州,说本人尚在沈阳,但之后,忽然又没有了消息。再然后就是崇祯年,锦衣卫受到削弱,往辽东探测情报,不再是锦衣卫的职责,因此也就再没有人记起魏国征了。
高文采原本也是不知道的,但受太子之命,离京往辽东而来之前,他特命查看了锦衣卫关于辽东的密档,从而知道了魏国征这个名字。想着魏国征如果还在沈阳,说不得能有些益处。
不过二十天的寻找下来,丝毫没有魏国征的踪迹。
锦衣卫当年在沈阳的一些暗点,也早已经是物是人非,根本无迹可寻。
高文采心中满是忧虑,倒不是因为两件事都没有着落,而是因为再过五天,他就必须离开沈阳了。
沈阳不同于北京,建虏对人口的查缉极其严格,城里的汉人包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建虏主子,蒙古人朝鲜人也有清楚的来历,高文采现在有蒙古商队的掩护,还可以在沈阳停留,但五天之后,当蒙古商队离开后,他将会无所遁形。
而跟着蒙古商队离开沈阳,是他不愿意做的。
所以现在最急迫的并不是寻找杨一新和魏国征,而是如何留在沈阳?
只有留在沈阳,才有下一步的可能。
穿过人群,高文采继续向前。
井字街的右侧,是一条暗街,所谓暗街,就是小巷,一般人都不会往里面走。高文采却必须通过那里,因为暗街的尽头,是锦衣卫密档里记载的最后一处沈阳锦衣卫的暗点,也就是安全屋和联系处。
虽然已经不抱希望,但高文采还是想要去看一看。
刚进入暗街,就发现在街边的角落里蜷缩了一群衣衫褴褛、哆哆嗦嗦的民夫,被人用绳索给栓在了一起,没有自由,像是一头头待宰的牲口。有两个建虏正围在旁边的火盆边发牢骚,见高文采出现,其中一人立刻迎了上来,用满话说道:“蒙古汉子,要包衣奴才吗,帮你牵马放羊,收草料,一两银子一个,便宜的很!”
高文采立刻明白,原来这里是沈阳的地下“人市”。
买卖人口在努尔哈赤时代,是公开允许的,建虏主子可以随意处置自己家的汉人奴才,是杀是卖,都看主子的心情。进入黄太吉时代后,为了收拢人心,黄太吉禁止人口买卖,也不许主子随意杀戮奴才,不过买卖人口的地下黑市却依然存在。建虏主子输了钱,或者是遇上什么灾祸,可以将自己的包衣奴才转给其他人,而这条暗街,就是沈阳人口交易的黑市地点之一。
高文采的心,像是被刀狠狠刺了一下--这些都是汉人,都是被建虏掳来的大明百姓啊。不过脸上却是笑,摇着手,用满话说道:“不了,我家主子的奴才已经够了。”说话间,他目光随意一扫,心头倏的一惊,因为在这一群插标待售的可怜人中,他居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师爷!
四月个多没见,秦师爷已经被剃成了辫子头,穿着满是补丁的破袍子,双手拢在袖子里,哆哆嗦嗦,胡子拉碴,面如死人,第一眼的时候,他并没有认出高文采,直到身边的人都噗噗的跪在地上,向高文采哭喊:“老爷,买了我吧,我能干活……”他才隐隐觉得面前的这个大胡子蒙古人有点眼熟,但又不敢肯定,心念转动间,他和其他人一样,都跪在了地上,向高文采磕头,学着其他人哭喊:“老爷买了我吧,我能干活,我能做很多事情……”
听到熟悉的声音,高文采再无意外,眼前之人,果然就是秦师爷。
只是秦师爷不是回山西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随即又是心惊,秦师爷万一喊出他不是蒙古人,而是山西商队的一个马夫,那他就糟了。
转身就想要离开,但两个“卖主”却围着他不放:“蒙古汉子,买了吧,年纪虽然都大了一点,但干活却不差,一两银子一个,你决不会亏的。”看他们两人的样子,显然是一天没有开张,急于做成这趣÷阁买卖。
正常行情,都在三两以上,但眼前这些“奴才”全是四五十岁的老头,没多大使用价值,所以才会如此的便宜。
高文采示意不必,快步离开。
当初在商队时,他和秦师爷是泛泛之交,秦师爷招到他商队,但却害他差点没了耳朵,草原之变中,他从蒙古人的刀锋之下将秦师爷救出,又在广宁救了秦师爷一命,算起来,他对得起秦师爷了。接下来自己要做大事,断断不能留秦师爷这种知道自己过往的人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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