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保定分院。
花白头颅的何九元大言不惭,哈哈惨笑。
徐标却是怒,若不是倪元璐在场,他怕是立刻就会令人掌嘴----做了这等丧心病狂之事,也敢提圣贤?
众目睽睽之中,何九元梗着花白的头颅:“圣人言,唯上智和下愚不可移!历朝历代,都是优待勋戚、士大夫。这也是我大明太祖皇帝开国之初就制定的祖宗法度,不能轻易改变。然陛下继位以来,不尊圣人之学,破坏祖制,一意以士大夫为仇,改制科举,摊丁入亩,无不都是骇人听闻、从古未有之事。”
“自古只听说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没听说与庶民共治天下的,老朽本以为,朝中如阁老这般的人物,一定能劝谏陛下,回头是岸,但不想朝中重臣虽多,却都是无能之辈,老朽又已经致仕,无法在上疏劝谏,偏偏徐标竖子是一个热衷功名的酷吏,不听劝告,执意在保定试行摊丁入亩,破坏祖制,扰乱天下。”
“摊丁入亩,动摇大明根基,乃是恶政也!”
“为了大明的江山,老朽不得不行此险招,以警醒陛下和朝臣!”
“今日言尽于此,希望倪阁老能将老朽的话,转告陛下,撤回摊丁入亩,如此,老朽就算身死,也没有遗憾了!”
何九元说的极为激动,说完,不用军士拿,自己就迈步往院外走去。
所有人都望着他。
惊异,钦佩,同情,不可思议,各种各样的眼光。
倪元璐皱着眉头,默然。
徐标却是愤怒,忍不住说道:“一派胡言!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何九元就是小人,他所想的,不过是自家的利益,所贪图的,也不过减免田赋的那一点散碎银两,他心中哪有什么家国?眼见事情败露,死刑不可免,就想要假装大义,留一个好名声,更胡言中伤陛下之名,其心实在是可鄙!”
君子怀德摘自《论语·里仁篇》
意思是:君子考虑的是德行,小人考虑的是利益;君子心中想的是法,小人心中想的是侥幸。
……
京师。
乾清宫。
看完倪元璐送来的紧急奏疏,朱慈烺微微松口气,嘴角露出笑。
倪元璐此次保定之行,处置还是很得体的,即没有大动干戈,也稳定了保定的形势,通过此次之变,摊丁入亩应该再无阻力,今日年底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应该是肯定的事情。
至于何九元的胡言乱语,倪元璐在奏疏里只字未提,朱慈烺只所以知道,乃是因为军情司的密报。
对于何九元这种小人,朱慈烺懒得搭理,但令他警惕的是,何九元的思想,怕是有相当的代表性,以后实施“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之时,要更加的警惕。
……
十月。
辽东总兵官周遇吉有军报到,说建虏今年更加收紧了辽东海岸的防守,自四月出海之后就发现,两百里海岸之内,无有人烟,除了金州旅顺复州等几个大城之外,乡间的百姓已经被建虏全部迁入了城中……照军机处灵活用兵、声东击西的计划,周遇吉在从兔儿岛一代登陆,想要攻取复州,不过建虏加大了复州一代的防御,援兵又来的太快,而且是多铎亲自领兵,最后他们不得不紧急撤退。
其间,郑森部急于求战,与建虏前锋对战,损兵一千,游击佟定方力战,为他们解围。
虽然没有能拿下复州,但周遇吉却是指挥破坏了沿途的所有,焚烧田地,将周边变成了废墟,整个复州,除了一座孤零零地复州城,再没有其他。
复州之后,周遇吉郑森施琅率所众兵马和战船,集结在旅顺外海,炮击旅顺,作出围攻旅顺的架势,吸引建虏大军来救,十天之后,就在多铎率领建虏援兵出现之后,他们迅速离开旅顺,转向更东,杀到鸭绿江口的镇江堡,建虏兵马龟缩在城中,试图顽抗。但明军使用“炸城之法”,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攻陷了镇江堡,堡中的三百建虏被杀,汉军旗和朝鲜士兵纷纷投诚,一时,一百里之外的凤凰城都被震动了,而后在建虏援兵杀到之前,周遇吉率兵撤退,水师郑森和施琅部,顺势收复了皮岛和锻岛,但两岛年久失修,已经无法驻军……
现在,周遇吉郑森施琅正依照计划,徐徐撤兵。
“从南到北,避实就虚,大范围的转移,周遇吉,已经掌握到了游击战的一些精髓……”
放下军报,朱慈烺欣慰的点头。
自从抚军京营,特别是继位为皇帝之后,朱慈烺特别注意将官的培养,为将者,不但要勇敢,也需要有智谋,只也是京营千总以上将官的任命,非经“讲武堂”学习并合格不可的原因。
身为总兵,就更是需要学习了,尤其是周遇吉这种忠义为本的勇将,就更是朱慈烺督导的对象了,为了磨砺周遇吉,朱慈烺不但派了专门的参谋团队到他身边,而且数次召他到京师,和他面谈。
其实说白了,游击战就是八个字:避实就虚,声东击西,又或者是一句话,敌进我退,敌退我扰,敌疲我打,以时间换空间。
从周遇吉的表现看,他基本摸到了游击战的套路……
……
而关于辽东,陆续也有确定的消息传来,说,为了振作经济,缓解境内的民生困难,今年以来,建虏加大了在锦州义州屯田开垦的力度,只是今年一年,就又开出了几十万亩的土地,多产粮食几十万担,又强令种麻织布,试图缓解境内的棉布飞涨---看起来,多尔衮使出浑身解数在自救。
不过相比于巨大的消耗来说,这些不过都是杯水车薪。
去年冬天,建虏就已经出现冻死饿死之事,今年随着封锁的继续,冻死饿死的现象,一定会持续增多。
但多尔衮的地位依然稳固,虽然有去年乌克尓河之败,今天和大明谈和又失败,但在“大玉儿”的支持下,他依然牢牢地掌控着建虏的朝局,豪格一系,被压的抬不起头来。
又说,多尔衮利用朝鲜水军的船只进行走私,试图想要从日本获取粮食和棉布,但航线为大明水师阻隔,他们难以成功。
……
而好消息之外,却也有一个坏消息传来。
军机处制定的,为哈刺慎右翼协作掩护,吸引喀喇沁左右翼的注意,以为哈刺慎右翼腾挪出“反正”空间的计划,失败了。
喀喇沁左翼亲王端罗布和右翼亲王杜棱,两个人无比的小心,紧守自己的地盘,加上有喀克都礼的两千建虏随时支援,大明边军一时无机可乘。
如此,哈刺慎右翼也不敢妄动。
消息传来,朱慈烺令军机处重新制定计划,重新联络,接应哈刺慎右翼反正的时间,越快越好。
……
乾清宫。
“陛下,密云巡抚杨蕙芳的军报。”军机处陈奇瑜疾步而入。
杨蕙芳,山西人,崇祯三年中举,十年进士,其在历史上最有名的记载就是崇祯十一年,任山东淄川知县之时,他意料建虏入塞会侵扰到山东,于是未雨绸缪,筹集钱粮,“建空心楼十一座,附城四面,中设炮眼各二十四,用防近城蚁附者。上覆敌楼,益屹然金汤”(乾隆《淄川县志》卷2,《城池》)。
果然,等到建虏入塞之时,周围城池皆墨,只有淄川凭借坚固的城防和杨蕙芳的指挥而独保。
后来,杨蕙芳被擢为工部主事。
明末清初的大学问家,山西人傅山曾经在自己的文章中清楚地记载:崇祯十年的进士榜中,山西籍进士一共十九人,其中一人死于社稷,在城头死战,为贼所杀(孝义张元辅),两人选择归隐(戴运昌和杨蕙芳),其他人都出仕满清为官,因此哀叹,为山西养廉耻者,仅二人而已。
这一世,杨蕙芳从御史,工部主事,一直做到了密云巡抚。
原本,在崇祯十五年之后,密云巡抚是被裁撤的,但随着渤海所和墙子岭的两次大战,内阁和军机处深感密云的重要,因此向隆武帝建议,恢复了密云巡抚的设置,而杨蕙芳就成了隆武朝第一任的密云巡抚。
朱慈烺接过军报,打开了看,看完之后,他先是微微惊讶,继而沉默……
……
密云。
巡抚衙门后堂。
一个身披棉甲,头戴顶盔的将官单膝跪在花厅里,久久不动。
此时,堂外正是雨夹雪,雨点滴滴哒哒,雪花飘飘扬扬,虽然不是很猛烈,但却是连续不断,将天地连同这一处的花厅都笼罩在雨帘之中。而随着冷雨和雪花的继续,花厅显得更为冷清,堂里堂外除了雨声,再没有其他,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跪着的那个人。
“游戎怎么还在这里跪着呢?”
脚步声响,一个穿着青袍的幕僚踩着青石地板,从后堂走了出来。
跪着的那个将官缓缓地抬起头来。
雨声映衬着他的脸。
原来是李定国。
-----一年的墙子岭游击,感觉他脸上的风霜增加了很多,皮肤干燥,面色黝黑,只有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身体也更加英健。
“游戎快快起来!”幕僚疾步上前,试图搀扶李定国。
李定国却是推开,抱拳道:“请王先生再禀告中丞,时值冬季,蒙古人绝对想不到我军敢主动出击,但是成功绕行,杀到拉苏特克,就可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末将有必胜的把握和决心,请中丞大人恩准!”
----拉苏特克,距离墙子岭直线三百于里,喀喇沁左翼的冬季大本营,前些天,李定国抓获几个蒙古俘虏,从他们口中得知喀喇沁左翼今冬将去往拉苏特克越冬,随即,一个奔袭千里,迂回奇袭的大胆计划就在李定国脑海里面形成。
但身为边将,李定国并不能擅自出击,非的有密云巡抚杨蕙芳的准许和支持不可,因此李定国来见杨蕙芳,详细说明,并且主动请战,但杨蕙芳认为他的计划太过冒险,万一失误,就会全军覆没,死在草原上,因此不同意。
算上今日,李定国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因为知道他的来意,所以这一次杨蕙芳没有见他。
幕僚眼中有感佩,口中却叹息:“游戎你这是何必呢?中丞不是不准,只是你部只有六百骑兵,塞外草原上,蒙古人却是数万,你们轻骑而出,岂非是以卵击石?中丞身为巡抚,掌管密云边务,不能不慎重啊!”
“虽然只有六百,但却都是精锐,喀喇沁左翼人马虽然多,但缺少医药和粮草,即便是青壮,也有很多人已经是无法骑马了,其人心低落,出其不意,以强击弱,末将有胜利的把握!”李定国道。
幕僚还是摇头:“游戎还是回去吧,此事容后再议。”说完,转身就要走。
见幕僚要走,中丞大人也不愿见自己,自己这一趟怕又是白来了,李定国急忙跳起,扯住那幕僚的袖子,急切的说道:“先生留步,末将愿立军令状,如果不能成功,绝不回来见中丞大人!今日来时,末将已经令将士们在准备了,如果中丞大人还是不许,末将今日就跪死在这里!”
幕僚动容了,他望着李定国:“历来都是边将推三阻四,畏惧强虏,不敢出城应敌,游戎却是要主动出击……王某幕僚这么多年,像游戎这样的英勇之士,却是第一次见。这样吧,游戎先等待,我去见中丞大人!”
李定国感激抱拳。
“不必了!”
一人从后堂走了出来。
绯色的官袍,戴乌纱帽,脸色严肃。
正是密云巡抚杨蕙芳。
而在他之后,还跟着另外一位幕僚。
李定国急忙抱拳行礼:“中丞!”
杨蕙芳来到他面前,目光无比严肃的望着他:“李游戎,你部只有六百,蒙古人却是成千上万,密云现在是雨夹雪,长城之外说不定已经是大雪漫天、冰霜刺骨了,你们一旦出关,要面对的敌人,不止是草原上的蒙古人,还有极端恶劣的天气,一个不慎,就有可能陷入困局,甚至平白牺牲都是很有可能的,这一点,你可想明白了?”
“明白!”
李定国毫不犹疑,高声回答:“末将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棉衣皮帽,都已经齐当,再者,大丈夫当战于边野,马革裹尸,即便是死在塞外,末将也毫无怨言!”
杨蕙芳盯着他,半晌后,终于点头:“好,既如此,本官就答应你!”
“中丞!”
跟在杨蕙芳身后的那一个幕僚急忙拉他的袖子,在幕僚看来,李定国出塞,胜利了是李定国的功劳,失败了却是杨蕙芳的责任,既如此,何必去冒这个风险呢?安安稳稳的做密云巡抚多好呢,但是稳守长城一线,不出乱子,那就是功绩,李定国如果想死,就让他自己去死,巡抚衙门又何必为他背锅呢?
“李游戎连命都不要了,我又何惜这一顶官帽呢?”
杨蕙芳甩开幕僚的袖子,随即拉起李定国的手:“走,我们后堂商议!”
李定国惊喜,眼中感动:“是!”
……